走出知意資本的大樓,她坐進車裏,懷裏抱着那份堪比磚頭厚的協議副本,感覺像抱着一面堅不可摧的盾牌。
沈家?股份?
讓他們見鬼去吧!
現在這些煩惱是大嫂和大哥的了!
然而,這份輕鬆很快被即將到來的晚餐所取代。潘家私廚……母女三人……
金鑫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媽媽那個沒有溫度的電話,那句“也算認識一下”,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心頭最軟的地方,不致命,但持續地泛着酸澀的痛感。
她不能哭喪着臉去,那等於未戰先降。
她也不能盛氣凌人去,那會坐實‘欺壓真千金’的惡名。
她得讓她們看到她的態度。
車子駛回東城別墅
她站在巨大的穿衣鏡前,目光掃過那些限量版的包包、當季最新款的連衣裙、閃着昂貴光澤的珠寶。
不行。
她立刻否定了這些。
媽媽今天一定會帶着金蓓蓓去掃蕩頂級奢侈品,把她過去二十五年缺失的“行頭”一口氣補上,用最快的速度把她包裝成符合“金家大小姐”身份的樣子。
如果她今晚也一身高定、珠光寶氣地出現,那會像什麼?
像一場無聲的示威。
像在炫耀:“看,就算我不是親生的,我擁有的依然比你多,比你好。”
這會瞬間激化矛盾,讓媽媽更難做,也會讓那個本就敏感的金蓓蓓更加敵視她。
她不能這麼幹。
最終,她的視線,停在了一件款式簡單、剪裁優良的米白色羊絨針織裙上。
這是一個以低調和質感聞名的輕奢品牌,價格在頂級富豪裏,但絕不張揚,更注重舒適和品味。
她又挑了一雙款式經典的低跟皮鞋,配了一個同樣低調但有設計感的通勤包。首飾只選了一對小巧的珍珠耳釘。
輕奢
恰到好處的體面,又透着一絲退讓和收斂。
她不是在賣慘,不是在故意穿破舊衣服去博取同情,那樣太假,也太掉價。
她只是選擇了一種更安全、更低調的裝扮。
這是一種無聲的語言:
“看,我離開了金家核心圈,我已經自覺地在‘降級’我的消費,收斂我的鋒芒了。”
“我沒有要和你爭搶的意思,我主動退後了一步。”
“我現在擁有的,只是安身立命的基本體面,遠遠比不上你正牌大小姐即將擁有的一切。”
這既能微妙地安撫媽媽可能存在的、對她“過得不好”的潛在擔憂,看她還能穿得體面,更能清晰地劃清界限——我,金鑫,和你們金家正牌大小姐的消費層級,已經不一樣了。
更重要的是,她要讓金蓓蓓看到這種差距。
讓金蓓蓓穿着最新季的華服,戴着璀璨的珠寶,以一身毋庸置疑的“真千金”配置,俯視着只能穿“輕奢”的假千金。
這種視覺上的對比,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
它能讓金蓓蓓快速獲得一種身份上的確認感和優越感,從而可能減弱一些對她的敵意。
一個已經主動降級、威脅解除的假千金,總比一個依舊光鮮亮麗、試圖爭寵的假千金要好對付得多。
金鑫看着鏡中的自己,素淨,溫婉,帶着一絲刻意營造的柔弱和懂事。
很好,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
她要讓今晚的飯局,至少在場面上,看起來是和諧的。
一個識趣退讓的假千金,一個被隆重迎接的真千金,一個試圖平衡但心力交瘁的母親。
她拿起那個輕奢包,將那份厚重的協議副本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
金鑫提前一刻鍾就到了潘家私廚。這家私密性極高的餐廳門口靜悄悄的,只有穿着考究的服務生安靜地站立着。
她走上前,對前台接待露出一個得體的微笑:“你好,請問賀蘭女士到了嗎?”
前台小姐查閱了一下記錄,抬起頭,禮貌地回答:“您好,賀蘭女士還沒有到。”
“好的,謝謝。我在這裏等一會兒。”金鑫點點頭,退到一旁的休息區坐下。
她規規矩矩地坐着,背挺得筆直,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休息區只有她一個人,安靜得能聽到牆上掛鍾指針走動的細微聲響。
她看着門口,期待着那熟悉的身影出現,或許媽媽會帶着一絲歉意,或許金蓓蓓會帶着好奇打量她。
然而,直到約定的七點整,門口依然沒有她們的蹤影。
金鑫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一種不好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一樣纏繞上來。
她拿出手機,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通了賀蘭媽媽的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雜,似乎還有輕微的碗筷碰撞聲。
“喂?”賀蘭媽媽的聲音傳來,聽起來很平常,甚至帶着一絲餐桌上特有的鬆弛感。
“媽,”金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我已經到潘家私廚了,前台說你們還沒到?是在路上了嗎?”
電話那頭頓了一下,隨即傳來賀蘭媽媽恍然般的回應:“哦,鑫鑫啊,我們已經到了呀。在二號包間呢,你直接進來吧。”
我們已經到了呀……
這句話像一根冰錐,瞬間刺穿了金鑫所有強裝出來的鎮定和平靜。
她們已經到了。甚至可能已經到了很久,久到已經開吃了。
而她,像個傻子一樣,在門口規規矩矩地等足了整整十五分鍾。
“預訂人寫的是蓓蓓,你可能沒問對名字。”賀蘭媽媽補充了一句,語氣裏聽不出太多情緒,仿佛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的,媽,我這就進來。”金鑫的聲音有些發僵,她幾乎是憑借着本能掛斷了電話。
她站起身,感覺腳步有些虛浮。走向二號包間的路似乎變得很長,走廊兩側雅致的裝飾在她眼裏都模糊成了晃動的色塊。
服務生爲她推開二號包間的門。
裏面的情形,像一把燒紅的尖刀,狠狠地、精準地捅進了她的心髒,疼得她幾乎瞬間窒息。
包間裏,燈光溫暖,菜肴精美。
賀蘭媽媽正側着身子,用公筷給旁邊的金蓓蓓夾菜,臉上帶着金鑫許久未見的、溫柔甚至有些殷勤的笑容:“蓓蓓,你嚐嚐這個,這是他們家的招牌,你以前肯定沒吃過。”
金蓓蓓身上穿着一件明顯是剛買不久的頂級大牌當季新款連衣裙,脖子上戴着一條璀璨的鑽石項鏈,與她還有些局促的神情略微有些不搭調。
她小口吃着菜,低聲說着:“謝謝媽。”
而桌上,已經擺了好幾個動過的菜,顯然晚餐已經開始有一會兒了。
沒有人等她。
沒有人想到要給她發個信息告訴她包廂號變了,或者問她到了沒有。
她們甚至沒有等她到齊,就已經開吃了。
在金鑫過去二十五年的記憶裏,只要是家庭聚餐,無論誰遲到,大家都一定會等到人到齊了才會動筷子。這是最基本的規矩,也是家人之間的尊重。
可現在,她成了那個不被等待的“外人”。
賀蘭媽媽看到站在門口的金鑫,臉上的笑容頓了一下,隨即變得有些不太自然,她放下公筷:“鑫鑫來了啊,快進來坐。你一向經常遲到,蓓蓓餓了,就先點了些東西給她墊墊肚子。”
好一個“墊墊肚子”。金鑫看着那幾乎算是正式開席的場面,心裏一片冰涼。
金蓓蓓也抬起頭看向她,一絲難以掩飾的、屬於勝利者的打量
她看到了金鑫身上那件“低調”的羊絨裙,嘴角似乎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金鑫站在原地,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涌,耳朵裏嗡嗡作響。巨大的委屈和憤怒幾乎要將她淹沒。
但她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尖銳的疼痛讓她維持住了最後一絲理智。
她不能失態。
她如果現在哭出來或者扭頭就走,那就徹底輸了,只會讓媽媽覺得她不懂事,在金蓓蓓面前給她難堪。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扯動嘴角,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走了進去。
“沒關系,媽,蓓蓓姐剛回來,肯定累了餓了,先吃是應該的。”她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平靜,甚至帶着一絲體貼,“是我來晚了,路上有點堵車。”
她拉開唯一空着的那張椅子,在她們對面坐下。
那個位置,仿佛無聲地彰顯着她此刻在這個“母女三人”飯局中尷尬的局外人身份。
桌上的美食散發着誘人的香氣,但金鑫卻感覺胃裏像塞了一塊沉重的冰塊,又冷又硬。
這頓她精心準備了“戰袍”、試圖維持體面的晚餐,從一開始,就以一種她未曾預料到的、極其羞辱的方式,給了她當頭一棒。
金鑫努力忽略胃裏的冰冷和翻涌的情緒,拿起菜單,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自然:“媽,蓓蓓姐,我再加個南瓜粥吧,他們家的南瓜粥一直很暖胃。”
這是她來這裏每次必點的 ,此刻她急需一點溫暖的東西來壓下心頭的寒意。
服務生點頭記下。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吃飯的金蓓蓓忽然抬起頭,眼眶毫無預兆地就紅了。她放下筷子,雙手有些無措地絞在一起,看向金鑫,聲音帶着哭腔,怯生生地開口:
“鑫鑫妹妹……對、對不起……你是不是……是不是嫌棄這些菜我都動過了?覺得……覺得髒了?”
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砸在桌布上。“我……我用的是公筷夾的,真的……不髒的……你別生氣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
這番突如其來的道歉,配上她那副梨花帶雨、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讓包廂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賀蘭媽媽臉上的那點不自然立刻被心疼和惱怒所取代。
她連忙抽了紙巾遞給金蓓蓓,攬住她的肩膀輕聲安慰:“蓓蓓乖,不哭不哭,這怎麼能怪你呢?你餓了啊,先吃一點怎麼了?沒人會嫌棄你的……”
然後,賀蘭媽媽抬起頭,看向金鑫,眼神裏帶着明顯的不滿和責備,語氣也冷了下來:“鑫鑫,你看你!蓓蓓剛回來,心思敏感脆弱些,你就不能大度一點嗎?不過就是沒等你先動了筷子,值得你擺臉色、還要特意單點一份東西來表示不滿嗎?你這孩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計較了?”
金鑫拿着菜單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一股巨大的、荒謬的、幾乎讓她笑出來的冤屈感瞬間沖垮了剛才所有的心理建設。
她擺臉色?
她表示不滿?
她計較?
她只是因爲胃不舒服想喝碗熱粥!
她甚至還在爲她們的開脫!
可金蓓蓓就用這麼幾句輕飄飄的、看似道歉實則指控的話,瞬間將她置於一個刻薄、小氣、容不下真千金的惡毒假千金的位置上。
而媽媽,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就全然相信了金蓓蓓的表演,將所有的過錯歸咎於她。
金鑫看着對面:一個是哭得我見猶憐、仿佛受了莫大委屈的真千金,一個是面露不滿、全心維護親生女兒的母親。
她們才是一邊的。
而她,是那個多餘且不懂事的外人。
金鑫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冷透了。
她放下菜單,看着賀蘭媽媽,臉上的最後一絲強裝出來的笑意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種極致的疲憊和冰涼。
“媽,”她的聲音很輕,卻帶着一種不容錯辨的疏離,“您誤會了。我只是胃不太舒服,想喝點熱的南瓜粥暖暖胃,這是我一直以來的習慣,您知道的。我並沒有任何別的意思,更不會覺得蓓蓓姐髒。”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還在抽泣的金蓓蓓,語氣平靜得可怕:“蓓蓓姐,你也誤會了。你剛回家,媽媽多照顧你是應該的,餓了先吃也是應該的,我沒有任何不滿。請你不要再哭了,不然媽媽該心疼了。”
她的每一句話都挑不出錯處,甚至堪稱得體大方。
但那種冰冷的、仿佛在陳述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的語氣,那種刻意拉開的距離感,比任何憤怒的辯駁都讓賀蘭媽媽感到不適。
賀蘭媽媽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過火,語氣緩和了一些,但還是帶着替金蓓蓓解釋的意味:“好了好了,沒誤會就好。鑫鑫你胃不舒服就早點說嘛。蓓蓓也是太小心了,怕你不高興,她以前過得苦,難免會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