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是紅的。
不是那種被雲層濾過的暗紅,而是像剛從傷口裏擠出來的血,稠得發亮,潑在終南山腳這座死寂小村上。風沒聲,樹不動,連狗都啞了。只有銅鈴還在響——老乞丐掛在廟檐下的那串破銅鈴,在沒人碰的情況下自己搖了起來。
叮當、叮當、叮當。
聲音越來越急,像催命。
秦墨背靠着廟門,手心全是汗。他看見村東頭王嬸提着鋤頭沖過來,眼睛翻白,嘴角淌着泡沫,喉嚨裏發出野獸一樣的低吼。她身後跟着七八個村民,手裏攥着鐮刀、鐵鍬、扁擔,腳步卻整齊得不像活人。
老乞丐站在門檻前,枯瘦的手指捏着最後一張黃符,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霧。符紙騰空燃起幽藍火焰,落地成鏈,逼得人群暫時退開幾步。但他咳了一聲,胸口塌陷下去一塊——剛才擋那一記釘耙時,骨頭已經斷了。
“走不動了……”他喘着氣,聲音像砂紙磨過石板,“你得進祖祠。”
秦墨沒動。他看着老人眼裏那種他從未見過的東西:不是疼,不是怕,是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
“我不去。”他說,“我不姓什麼命。”
老乞丐笑了,牙齦滲血。他忽然撲上來,一把扯開秦墨後衣領,染血的指甲狠狠摳進他後頸皮膚。一道金線裂開,像是縫了千年的傷口被硬生生撕破,皮肉撕裂聲清晰可聞,像是布帛斷裂。
疼。
不是普通的疼,是骨頭裏燒起了火,順着脊椎一路燒到頭頂。
一道殘缺的北鬥七星紋路浮現在他背上,金光沖天而起,照亮整個村莊。那些狂暴的人臉一瞬間全僵住了,眼白翻得更狠,嘴角咧得幾乎撕裂耳根,卻不再前進半步。
秦墨跪倒在地,冷汗浸透後背。他聽見自己心跳像擂鼓,也聽見另一個聲音——不是風,不是鈴,也不是人群的嘶吼。
那聲音古老得像是刻在石頭上的字,一個字一個字砸進他腦子裏:
“天罡道紋現。”
他猛地捂住後背,灼熱感燙得指尖發麻。
血月升到中天了。
老乞丐倒在他腳邊,臉上還帶着笑,手指蜷曲着,沾滿泥和血。秦墨低頭看他,喉嚨發緊,想喊又喊不出。他記得這雙手,八歲那年發燒,就是這雙手把他抱在懷裏三天三夜;十二歲摔斷腿,也是這雙手熬藥喂飯,從沒說過一句苦。
而現在,這只手垂在地上,指尖微微抽搐了一下,不動了。
廟外的人群又開始躁動,腳步雜亂卻不散亂,像是被什麼東西統一指揮着。有人開始用農具砸門,木屑飛濺。秦墨爬起來,扶住牆才站穩,膝蓋還在抖。他低頭看自己踩碎的桃木劍,半截劍柄陷在泥裏,上面兩個模糊的字:“終南”。
他認得這個字體。老乞丐每次畫符都用這種歪歪扭扭的筆法。
銅鈴最後一聲響起,然後戛然而止。
秦墨轉身往祖祠方向跑,腳底踩到什麼東西滑了一下——是老乞丐留下的獸皮囊,裏面空了,只剩一張燒剩的符紙邊角露在外面。他沒撿,也不敢回頭。
身後,人群的腳步越來越近。
他沖進祖祠時,門框上的朱砂符已經褪成灰白色,像一層死皮掛在木頭上。地上積着厚厚的灰塵,但他顧不上這些,撲通一聲跪在供桌前,額頭磕在冰冷的石板上。
“我不是什麼聖人……我不是!”他低聲吼出來,聲音嘶啞,“我只是個沒人要的孩子!”
可背上那道紋路還在燒,金光透過衣服透出來,在牆上投下詭異的影子。北鬥七星缺了一角,像被人硬生生摳掉了一顆星。
門外傳來指甲刮門的聲音,緩慢、持續、帶着某種令人牙酸的節奏。
他抬頭,看見供桌上有一面銅鏡,蒙着灰。他伸手擦了擦,鏡子裏映出自己的臉——蒼白,驚恐,瞳孔卻泛着極淡的銀光,一閃即逝。
又是那個聲音。
這次更近,像是貼着他耳骨說話:
“百鬼夜行歇。”
他猛地回頭,祠堂空無一人。
但供桌下的香爐倒了,三根殘香插在灰裏,排列成三角,正對着他的方向。
他這才發現,自己右手一直緊緊攥着什麼。
低頭一看,是那半截桃木劍柄,“終南”二字已被掌心汗水泡得模糊不清。
劍柄邊緣沾了血——老乞丐的,還是他的?他已經分不清。
門外的刮擦聲停了。
安靜得可怕。
秦墨慢慢站起來,腿軟得幾乎撐不住身體。他走到門邊,耳朵貼上去,聽見外面有人呼吸,很輕,很齊,像是同一具肺在輪流吐氣。
他握緊劍柄,指節發白。
下一秒,門板猛地被撞開,一道黑影撲進來,手裏舉着帶鏽的鐮刀。
秦墨本能地側身閃避,劍柄脫手飛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劍柄落地時,發出清脆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