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泥濘與微光

寒氣像是從骨頭縫裏鑽出來,纏着人,甩不脫。

關友蜷在木板床的角落,薄得像紙片的破棉被根本兜不住這黔北深山臘月裏的溼冷。風從木板牆的縫隙裏鑽進來,帶着刺耳的哨音,刮在臉上,跟鈍刀子割肉似的。

天還墨黑,灶房那邊有了響動,奶奶窸窸窣窣摸索的聲音,緊接着,幾聲壓抑的、悶在喉嚨深處的咳嗽,像是怕驚擾了這沉沉的夜。然後,那口用了不知多少年、邊沿磕破了好幾處的鐵鍋,被輕輕放在了灶台上,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關友吸了吸鼻子,一股更濃鬱的、帶着黴味的苞谷茬子粥的氣息彌漫開來,暫時壓過了屋裏原本的潮氣和腳上那雙張了嘴的解放膠鞋散發的、若有若無的酸腐氣。

他摸索着套上那件袖口磨得發亮、棉花硬結成塊的舊棉襖,又彎腰把解放鞋的鞋帶使勁緊了緊,試圖把那個咧着嘴笑的鞋頭綁得服帖點。腳趾頭在裏面凍得有些麻木,一動,就像幾根小冰棍在互相敲打。

“友娃子,趁熱,吃口。”奶奶端過來一個粗陶碗,裏面是大半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苞谷粥,粥面上飄着幾點可憐的油星。旁邊放着一小塊黑乎乎的、硬得像石頭的鹹菜疙瘩。奶奶的手,枯瘦,布滿了縱橫交錯的裂口和老繭,像一截被風幹了的樹枝。

“嗯。”關友低低應了一聲,接過碗,蹲在冰涼的門檻上,埋下頭,呼嚕呼嚕幾口就把溫吞的粥灌進了肚子。那點稀薄的暖意從喉嚨滑到胃裏,還沒來得及擴散,就被屋子裏盤旋的冷氣迅速吞沒了。

他放下碗,抓起靠在牆邊那個洗得發白、印着“尿素”字樣的尼龍袋子,裏面裝着幾本邊角卷得像鹹菜一樣的課本,還有一個同樣磕碰得坑坑窪窪的鋁飯盒,裏面是他中午的飯——通常是幾個煮紅薯,或者是一坨冰冷的苞谷飯,就着點辣椒水。

“我走了,婆。”他推開門,一股更猛烈的寒氣劈頭蓋臉砸過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把脖子往那根本不存在衣領的棉襖裏縮了又縮。

門外,天是那種沉甸甸的鉛灰色,壓得人心裏發悶。山巒巨大的黑影還潛伏在四周,如同沉默的巨獸。腳下的路,是碎石和泥土混着的,被夜裏的露水打得溼滑泥濘。

關友深吸了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開始了他每天四個小時山路的第一步。這條路,他走了快十年。閉着眼睛,也能知道哪裏該跳,哪裏該繞。起初一段是陡峭的下坡,碎石在腳下譁啦啦地響,不斷有細小的石子被踢落,滾進路旁深不見底的山澗,聽不見回響。

天光一點點從山脊後面吝嗇地透出來,勉強能看清腳下這條在亂石和荒草中蜿蜒的、被無數雙腳磨得微微發亮的小徑。路的一邊是陡峭的、長滿溼滑苔蘚的山壁,另一邊,往往就是雲霧繚繞的深澗,只聽見下面轟隆的水聲,看不見底,帶着一種吞噬一切的威脅。

汗水很快濡溼了裏面那件單薄的、打了好幾個補丁的褂子,黏膩地貼在皮膚上。但外層的破棉襖又被寒氣浸透,冰火兩重天的滋味折磨着他瘦削的身體。腳上的解放鞋,鞋底太薄,碎石硌得腳板生疼,那個破口子肆無忌憚地灌進去冷風和細小的沙石,磨着早已凍僵的腳趾。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色漸漸亮了些,灰白取代了鉛灰,但依舊陰沉。他拐過一個長滿枯黃蕨類植物和荊棘的山嘴,看見了前面那個熟悉的身影,瘦小,在龐大的山影裏顯得格外渺小。

“細妹。”他喊了一聲,聲音在山谷裏撞出空曠的回音。

前面那個穿着同樣破舊、但漿洗得還算幹淨的花布棉襖的女孩回過頭,是鄰寨的細妹,和他一樣,每天走這條路去鄉裏上初中。她臉蛋凍得通紅,鼻尖也紅紅的,像顆小蘿卜,看見他,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排不算太整齊但很白的牙齒。

“關友哥。”她的聲音細細的,被山風扯得有些飄忽。

兩人並排走着,話不多。山路窄,很多時候只能一前一後。關友習慣性地走在靠山澗的那一邊,用自己的身體隔開那道危險的深淵。細妹的布鞋底子比他的解放鞋還薄,走起來腳步有些趔趄。

“你爹……有信來沒?”細妹喘着氣,小聲問,呼出的白氣瞬間被風吹散。

關友沉默地搖了搖頭,目光盯着自己沾滿泥漿的鞋尖。他爹去年開春就跟寨子裏幾個人去了鄰省的小煤窯,說那裏掙錢多,能起房子。頭兩個月還托人捎回點錢和信,信紙上歪歪扭扭寫着“一切安好,勿念”。後來,信就漸漸沒了,錢也斷了。寨子裏出去的人回來說,那窯子塌了一次,埋了幾個人,不知道有沒有他爹。娘去問過幾次,礦上的人嘴緊得像蚌殼,只說人沒事,在下面幹活,上不來。後來,娘也不怎麼問了,只是眼神一天比一天暗淡,像蒙了灰的窗戶。

細妹見他搖頭,也不再問,只是默默地跟着他的腳步。山風呼呼地吹着,刮過枯草和光禿禿的樹枝,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這大山的嘆息。

又翻過一座長滿鬆樹的山梁,能遠遠看到山腳下鄉裏那幾排低矮的、灰撲撲的磚房了,那是他們的學校,像火柴盒一樣散落在山坳裏。太陽這時候才懶洋洋地從東邊的山頭上探出半個臉,金光費力地穿透雲層,落在對面山壁上,亮晃晃的,有些刺眼,卻感覺不到多少暖意。關友眯着眼看了看那光,心裏木木的,沒什麼感覺。他只盼着今天中午飯盒裏的紅薯能大個點,頂餓。

快到山腳,路邊開始有了零零星星的田地,大多是窄窄的梯田,裏面蓄着渾濁的水,映着灰白的天。幾個早起的老鄉已經在田裏忙活,彎着腰,像凝固的雕像,對從身邊走過的兩個學生娃,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終於踏上了通往學校的那段土公路,路面寬了些,但也布滿了大小不一的坑窪,積着前幾天下雨留下的渾濁泥水。一輛破舊的中巴車,像個得了癆病的老人,渾身哐當作響,哼哧着從他們身邊緩緩開過,排氣管冒着黑煙,卷起一陣混着泥點的土黃色煙塵,撲面而來。關友和細妹趕緊側過身,用手死死捂住口鼻,還是被嗆得咳嗽了幾聲。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轎車,油光鋥亮,線條流暢,像一條沉默而矯健的魚,悄無聲息地從那輛破中巴後面滑了過來,速度不算快,但帶着一種與這塵土飛揚的環境格格不入的、不容置疑的潔淨與氣勢。它經過關友身邊時,車輪不偏不倚,碾過一個不大不小的水坑。

“譁——”

一片冰冷的、帶着泥腥味的污水,猛地潑濺起來,精準無比,劈頭蓋臉,澆了關友一身。他的破棉襖前襟瞬間溼透,顏色深了一大片,沉甸甸地往下墜。泥點甚至濺到了他的臉上,脖子上,順着皮膚往下流,冰涼刺骨。

轎車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減速,就那麼平穩地向前滑去,黑色的車尾在稀薄的晨光裏閃着冷漠而完美的光,那四個環環相扣的標志,像一只冰冷的眼睛。

關友僵在原地,臉上頭發上都在往下滴着泥水。他抬手抹了一把臉,手上更是黏糊糊一片,泥漿和冰冷的汗水混在一起。那冰冷的泥水順着脖子往胸口裏流,激得他渾身一顫,牙齒都忍不住磕碰了一下。

細妹驚呼一聲,慌忙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洗得發白、邊緣都毛了的手帕,遞過來:“關友哥,快,快擦擦……”

關友沒接。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輛越來越遠的黑色轎車,盯着它那光潔得能照出他自己此刻狼狽身影的車身。他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車,也沒見過這麼讓人心裏發寒的東西。那車很快消失在鄉街盡頭的拐角,仿佛從未出現過,只留下一個虛幻的影子。只有身上冰冷的、緊貼皮膚的泥濘,和周圍尚未散盡的、混合着汽油和塵土的特殊氣息,證明着剛才那一刻的真實與殘酷。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滿是泥污、溼透後更顯破敗的棉襖,又看了看腳上那雙咧着嘴、同樣沾滿泥漿、露出凍得通紅的腳趾的解放鞋。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像山澗裏冰冷的暗流,猛地攫住了他的心髒,越收越緊。不是憤怒,也不是委屈,是一種更深的東西,沉甸甸地,拽着他不斷往下墜,墜向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淵。

他推開細妹還舉着手帕的、同樣凍得通紅的手,聲音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不用。”

他繼續邁開步子,朝着學校的方向走去。每一步,溼透的棉襖都沉甸甸地往下墜,冰冷的布料摩擦着皮膚,帶來一陣陣戰栗。泥水在腳下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響,在這寂靜的清晨格外清晰。

他沒有再回頭去看那輛車消失的方向,目光直直地望向前面那片灰蒙蒙的、代表着學校的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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