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
南方的夏天無比燥熱,連風都是熱的。
齊心村。
李家院子裏,氣氛卻比這天氣還要壓抑。
一根掉皮的牛皮皮帶,裹着破風聲,狠狠抽在趴在地上的女人身上。
“啪!”
一聲脆響,皮開肉綻。
李金鳳疼得渾身一哆嗦,死死咬着牙,沒讓自己叫出聲。
“你個敗家娘們!老子讓你看着你這個智障兒子,你他娘的眼睛瞎了!”
“竟然讓那傻子偷吃了一塊肉。”
“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讓你慣着那傻子!”
男人粗礦的怒吼聲在院裏回蕩。
李勝利雙眼赤紅,手裏攥着皮帶,手臂青筋暴起。
就因爲傻兒子李天麒偷吃了一塊肉,李勝利就將所有的火氣都撒在了李金鳳身上。
院子裏的李家人,個個神情冷漠,像是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猴戲。
李勝利的媽,王老太,眯着一雙精明的三角眼,手裏搖着蒲扇。
“打!勝利,給娘使勁打!”
“這不下蛋的母雞,養着就是浪費糧食!連個傻子都管不好,還能幹啥?”
“糟蹋好好的肉啊,給大黃狗吃都比給那昂古吃強!”
“昂古吃肉,那不是糟蹋東西是啥?”(昂古是客家話,是傻子,白癡,智障,蠢貨的意思。)
“老天爺都看不下去!”
大兒媳張麗萍,瓜子臉上滿是刻薄,也跟着幫腔:
“就是啊,我們家建國下地幹活累一天,都舍不得吃一口。”
“倒讓個傻子給糟蹋了。”
“這肉多金貴啊,好幾月才能吃上一回,天麒一個傻子,他哪裏懂得什麼好賴。”
二兒媳王月香雖然沒說話。
但她燙着小卷的頭發下,那張自詡比村裏人白淨的臉上。
寫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棄與疏離。
她抱着手臂站在廊下,仿佛多看一眼地上的李金鳳母子,都會髒了她的眼睛。
李家的主心骨,李老頭,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煙,眯着眼。
對眼前的暴力場面沒有絲毫要阻止的意思。
那漠然的神情,就是一種無聲的縱容。
“啪!”
又一鞭子落下,李金鳳疼得眼前發黑,骨頭縫裏都鑽着疼。
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猛地撲了上來,用自己單薄的脊背,死死護住了她。
是她的傻兒子,李天麒。
“爸爸,別打媽媽!”
十三歲的少年,心智卻只有五六歲,話說得含糊不清,帶着哭腔,卻透着一股子執拗。
李勝利正在氣頭上,見這個傻不拉幾的兒子還敢出來礙事,更是怒不可遏。”
手裏的皮帶想也不想就抽了下去。
“滾開!你個丟人現眼的昂古!”
“啪!”
皮帶結結實實地抽在了李天麒的背上,他身上破爛的薄衫立刻被抽出了一道血痕。
少年疼得渾身一顫,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往下掉,可他不僅沒躲,反而抱得更緊了。
“嗚……爸爸……別打媽媽……”
他轉過頭,用那雙清澈又帶着怯懦的眼睛望向院子裏的其他人,哽咽地哀求:
“爺爺,奶奶……求求你們……別讓爸爸打媽媽……”
“大嫂……二嫂……求求你們……”
他的聲音帶着孩童般的稚嫩,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李金鳳的心上。
“是天麒的錯……是天麒嘴饞,偷吃肉……不關媽媽的事……你們打天麒……別打媽媽……”
他哭得撕心裂肺,瘦弱的肩膀一聳一聳,任憑那要命的皮帶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
“啪!啪!啪!”
幾鞭子下去,李天麒的後背已經皮開肉綻,鮮血滲出,染紅了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衣裳。
他雖然疼的身體直打顫,卻用盡全力護着身下的母親。
“汪!汪汪!”
一旁的大黃狗急得團團轉,對着李勝利齜着牙,喉嚨裏發出威脅的低吼。
在這個家,只有李天麒這個傻子天天陪它玩。
真心當它是玩伴,看着李天麒被李勝利打,它急得汪汪直叫。
齜牙咧嘴的對着李勝利,可它看着男人凶神惡煞的樣子,又恐懼地不敢上前。
只能用最原始的叫聲表達着自己的焦急和憤怒。
李勝利卻已經打紅了眼,嘴裏還在不停地咒罵:
“昂古一個,還敢護人?”
“老子今天把你打死算了!省得活着丟人現眼,浪費糧食!”
王老太更是拍手叫好:
“對!打死這個昂古!我們李家就是因爲他才這麼倒黴!打死算了!”
耳邊是丈夫的咒罵,婆婆的惡毒,子女的冷嘲熱諷。
背上是兒子瘦弱卻溫暖的身體,一下下替她承受着劇痛。
李金鳳的意識,在極致的痛苦和心疼中,開始漸漸模糊。
一幕幕畫面,在她腦海中飛速閃過。
那是她前世的記憶,清晰得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前世,她就是這樣懦弱,任憑李勝利打罵,以爲忍忍就過去了。
可換來的結果是什麼?
兒子李天麒,她的傻兒子,十三歲的人,心智只有五六歲。
卻是唯一真心把她當媽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村後的河裏。
村裏人都說是他自己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的。
可她知道,自己兒子雖然心智只有五六歲,但水性好得很!
她想去查,可李勝利一巴掌將她扇倒在地。
罵她沒事找事,昂古死了也好,省的給家裏添麻煩,嫌給李家丟的人還不夠。
之後的日子,李勝利的家暴變本加厲,最後一次,直接打斷了她的腿。
她成了個瘸子,一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大兒子李建國嫌棄她是個累贅,和大兒媳張麗萍一起,把她趕到了漏雨的雜物間。
二兒子李建軍和二兒媳王月香更是視她爲無物,連一口熱飯都舍不得給她。
她病倒在床,大小便失禁,屋子裏臭氣熏天。
兩個兒子卻在爲誰該出錢給她看病而吵得不可開交。
他們罵她是個老不死的,拖累了他們。
可她那個傻兒子呢?
那個被他們嫌棄了一輩子的傻兒子,卻是唯一真心待她好的人。
記憶裏,天麒會把學校發的唯一一顆糖。
小心翼翼地用紙包好,揣在兜裏一整天,帶回來放到她嘴裏,傻乎乎地說:
“媽媽,糖,甜!給媽媽吃!”
他會把自己塞給他的一毛錢,跑去小賣部買一包辣條。
先分一半給對他好的女同桌。
剩下的一半,全都拿回來給她,自己饞得舔手指也舍不得吃一口。
冬日裏,傻兒子會用他冰冷的小手,一遍遍給她搓着生了凍瘡的手,嘴裏哈着熱氣,說:
“媽媽不冷,天麒給媽媽焐焐。”
他會在她被李勝利打罵時,一次次撲上來,用他小小的身體護住她,哭着說:
“不要打我媽媽!不要打我媽媽!”
傻兒子……我的傻兒子啊!
前世你死的不明不白,我卻活成了一個窩囊廢。
連你的仇都報不了,更是連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強烈的怨恨和悔意,像一把利劍,瞬間刺破蒼穹!
“啊——!”
李金鳳猛地睜開了雙眼!
那雙原本充滿恐懼和麻木的眸子裏,此刻只剩下冰冷的火焰和徹骨的寒意!
她重生了。
重生在家暴現場,兒子天麒出事的前幾年!
一切,都還來得及!
“小畜生!還敢瞪老子!”
李勝利見李天麒竟然還敢回頭瞪他,更是怒火中燒。
他高高揚起皮帶,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朝着李天麒的後腦勺狠狠抽了過去!
這一鞭子下去,別說一個孩子,就是個成年人也得被抽個半死!
趴在地上的李家人,眼中甚至閃過一絲快意。
這個傻子一個人能吃兩三人的飯量。
打死這個傻子,一了百了!還能爲家裏省點糧食。
電光火石之間。
一直趴在地上毫無動靜的李金鳳,身體裏不知從哪兒爆發出了一股驚人的力量。
她猛地一側身,將兒子死死護在懷裏。
同時,一只手快如閃電,一把攥住了李勝利的腳踝!
用力一拉,砰的一聲,李勝利重重的摔倒在地,
李勝利沒想到她敢反抗,重心不穩,一個趔趄摔了一個狗吃屎。
整個院子,瞬間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愣住了。
李勝利摔倒在地,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化爲滔天的暴怒。
“反了天了你!臭娘們,還敢還手了?看我不打死你!”
他掙扎的站起身,再次揚起了皮帶。
然而,迎接他的,不再是女人的哭泣和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