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鳳抱着那盆兔肉，頭也不回地進了偏屋，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那一聲，像是點燃了堂屋裏所有人的怒火。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李建國氣得渾身發抖，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碗筷叮當作響。
“這個老虔婆！她以爲她是誰！敢搶我們碗裏的肉！”
張麗萍抱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李建民，也跟着破口大罵。
“沒天理了啊！這日子沒法過了啊！當着孩子的面搶吃的，她還是不是人！”
“我苦命的兒啊！你奶奶不疼你啊！她寧願把肉倒掉，也不給你吃一口啊！”
“兒子，你要記住，你奶奶是怎麼對你的，以後你長大了，也別孝敬她。”
李建民懵懂的點了點頭。
王月香坐在一旁，用手帕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淚，幽幽地開口。
“大嫂，你別哭了，氣壞了身子可怎麼辦。”
“媽就是這個脾氣，我們當小輩的，忍忍就過去了。”
她這話聽着像勸解，實則是在火上澆油。
什麼叫就是這個脾氣？什麼叫忍忍就過去了？
這分明是在說，李金鳳一直就這麼霸道，今天這事，不算完！
李建軍陰沉着臉，一雙眼睛裏全是怨毒。
“忍？憑什麼要忍！”
他噌地站起來，指着偏屋的方向罵道。
“一個瘋婆子，一個傻子，把這個家攪得雞犬不寧！”
“她以爲她是誰？打回一只兔子就了不起了？”
“我們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吃她一塊肉怎麼了！”
“我看她就是存心的！故意不讓我們好過！”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罵聲越來越難聽。
“老虔婆！不得好死！”
“吃獨食，也不怕天打雷劈！”
“我看她就是想把我們都餓死，好霸占這個家！”
李老頭坐在主位上，聽着這些不堪入耳的咒罵，一張老臉漲成了豬肝色。
“行了，你們少說兩句！”
他猛地一拍桌子，吼了一聲。
然而，這一次，沒人怕他了。
他那點所剩無幾的威嚴，在這一盆被端走的兔肉面前，徹底土崩瓦解。
李老頭喘着粗氣，指着桌上幾個狼吞虎咽的孫子孫媳。
“你們自己看看你們那副德行！”
“那是天麒打回來的兔子！”
“你們倒好，一個個跟餓死鬼投胎一樣，連口湯都不想給他留！”
“你們貪心不足在先，還有臉在這裏罵！”
他不說這話還好。
一說這話，就像是捅了馬蜂窩。
所有人的炮火，瞬間調轉方向，對準了他。
張麗萍第一個跳了出來，她把孩子往李建國懷裏一塞，雙手叉腰，像個鬥雞一樣。
“你還好意思說我們？”
“你是一家之主！是她的公公！她剛才搶我們肉的時候，你怎麼不說話？”
“你就眼睜睜看着她把我們全家的肉都端走？有你這麼當長輩的嗎？”
王月香也跟着柔弱地開了口，聲音裏帶着哭腔。
“是啊，爺爺，我們在坐的都是您的子孫後代。”
“媽她……她那麼對我們，您也不說句公道話，任由她欺負我們……”
“我這……我還想着給你們李家開枝散葉呢，這要是動了胎氣可怎麼辦啊……”
李建國也梗着脖子，滿臉怨氣。
“爺爺！我們是她兒子，不好跟她撕破臉！”
“可你是她公公，是長輩！你就該管管她！”
“你看看她現在都成什麼樣了！簡直無法無天了！”
最致命的一擊，來自一直陰陽怪氣的李建軍。
他抱着胳膊，走到李老頭面前，歪着頭，嘴角掛着一絲嘲諷的笑。
“爺爺，你以前不是挺能耐的嗎？”
他拖長了語調，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李老頭的心上。
“以前媽和天麒，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怎麼，現在慫了？”
“被那個瘋婆子用一根大糞掃把，就把膽子給嚇破了？”
“慫了？”
這兩個字，像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李老頭的臉上。
他渾身一顫，整個人都懵了。
他看着眼前這幾個理直氣壯、滿臉指責的兒孫。
他們是怎麼敢的？
他們怎麼敢這麼跟他說話！
他可是這個家的天！是說一不二的權威！
可現在，這個天，好像要塌了。
他想反駁，想發火，想像以前一樣，把這些不孝子孫全都罵得狗血淋頭。
可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因爲李建軍說的是事實。
他就是慫了。
他被李金鳳的瘋狂嚇破了膽，更被對死亡的恐懼攥住了心髒。
一股巨大的悲涼和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他。
他明白了。
在這個家裏，他已經什麼都不是了。
他的威嚴，他的規矩，都成了笑話。
這些他曾經引以爲傲的兒孫，心裏根本沒有他這個爺爺。
他們只認錢，只認肉！
誰能給他們好處，誰就是爹！誰要是擋了他們的路，他們連親爹都敢罵！
李老頭頹然地坐了下去，整個人的精氣神像是被瞬間抽空了。
他看着這一張張醜陋的嘴臉，聽着他們還在喋喋不休的指責，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這個家，完了。
徹底爛透了。
他不想再待在這裏，一秒鍾都不想。
他默默地站起身，拿起桌上自己的那個空碗。
給自己盛了一點白米飯，又舀了半勺清湯寡水的青菜湯。
在衆人或鄙夷或不屑的注視下，他端着碗，腳步蹣跚地，走向了西屋。
那背影，佝僂，蕭瑟，充滿了無盡的淒涼和絕望。
偏屋裏，那盆香氣四溢的紅燒兔肉被放在小小的方桌上，成了這個昏暗房間裏最耀眼的存在。
李金鳳心中的滔天怒火，在看到兒子那雙清澈又帶着點膽怯的眼睛時，瞬間化爲了繞指柔。
她拿起一個幹淨的粗瓷大碗，用勺子舀了滿滿一大勺，連肉帶湯，堆在了李天麒的面前。
兔肉燉得爛熟，醬紅色的湯汁濃稠，冒着滾滾的熱氣。
“天麒，吃。”
她的聲音，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多吃點，這是你自己打回來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吃了肉，長高高，長壯壯，以後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李天麒看着自己碗裏那座肉山，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用力地點了點頭，拿起筷子，夾起一塊最大的兔腿肉，笨拙地塞進嘴裏。
肉一進嘴，他就幸福地眯起了眼睛，腮幫子鼓鼓地動着。
“唔……好吃！”
他含糊不清地說道，臉上洋溢着最純粹的滿足。
“媽媽，肉肉，真好吃！”
說着，他又夾起一塊，舉到李金鳳的嘴邊。
“媽媽，你也吃。”
李金鳳看着兒子，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