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國公府屋檐下融化的雪水,悄然流逝。轉眼,蕭景琰已在錦緞襁褓和乳母溫軟的懷抱裏,懵懂又清醒地度過了人生第一個春秋。
周歲抓周禮,是玉京高門顯貴家不可或缺的盛事。尤其對於剛剛添丁、又蒙“天降祥瑞”的蕭國公府,更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正廳被布置得喜氣洋洋,紅氈鋪地,巨大的紫檀木長案上,琳琅滿目地擺滿了各色象征前程的物件:金光燦燦的小金元寶、溫潤剔透的羊脂玉佩、散發着墨香的線裝書卷、小巧玲瓏的玉算盤、精工細作的紫檀木小弓、寒光內斂的未開刃匕首、甚至還有一方代表官印的雞血石小印……每一件都價值不菲,承載着長輩沉甸甸的期許。
蕭遠山一身簇新的國公常服,端坐主位,威嚴的臉上難得帶着輕鬆的笑意。林氏抱着穿得像個喜慶紅團子似的蕭景琰,坐在他身側,眉眼溫柔。蕭景睿和蕭玉柔也穿着新衣,規規矩矩地站在父母身後,小臉上滿是興奮和好奇。
賓客們低聲談笑,目光都聚焦在那位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祥瑞麟兒”身上。
“吉時到——”管家拖着長音唱喏。
林氏含笑,將懷中的蕭景琰輕輕放到長案中央的紅氈上。小家夥穿着大紅繡金線的襖褲,襯得小臉愈發白嫩,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圍陌生的人群和滿案的物件。
廳內瞬間安靜下來,落針可聞。所有目光都緊緊盯着那小小的一團。
蕭景琰內心一片清明。‘抓周?呵,前世只當民俗趣談,沒想到輪到自己當主角了。’他目光掃過那些金銀玉器,心中嗤笑。‘俗物!要抓,就得抓點不一樣的,把這神童的名頭坐實了!’
他手腳並用,慢悠悠地在紅氈上爬行起來,似乎對什麼都感興趣,又似乎什麼都沒放在眼裏。他胖乎乎的小手先是碰了碰那錠惹眼的小金元寶,賓客中有人發出低低的、了然的輕笑。他又爬到溫潤的玉佩旁,用小手指戳了戳,引得幾個女眷掩口輕笑。
就在衆人以爲這位小公子也不過是個愛財喜玉的尋常富貴種子時,蕭景琰的動作突然變了。他像是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吸引,猛地調轉方向,小屁股一撅,手腳並用地朝着長案另一端爬去,速度明顯快了不少。
目標明確——那支筆管青翠、毫尖雪白的細杆毛筆!以及,旁邊那把不過半尺長、打磨得光滑趁手的紫檀木小劍!
在滿堂賓客驚愕的目光注視下,蕭景琰的小手,毫不猶豫地、穩穩地,一手抓住了那支毛筆的筆杆,另一只手,則牢牢攥住了那把小木劍的劍柄!
一手文墨,一手兵戈!
“譁——!”短暫的死寂後,滿堂譁然!
“好!好一個文武雙全!”一位須發皆白、頗有威望的老翰林激動地拍案而起,聲音洪亮,“抓筆握劍,此乃大器之兆!蕭國公,貴府麒麟兒,前程不可限量啊!”
“是啊是啊!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貴公子將來必是我大虞的棟梁柱石!”附和聲此起彼伏,贊嘆與豔羨交織。
蕭遠山捋着短須,開懷大笑,聲震屋瓦,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自豪與得意:“哈哈哈!承諸位吉言!小兒頑劣,只盼他將來不負此兆,爲國效力!”
林氏看着懷中緊抓筆劍、一臉“天真懵懂”的兒子,眼中柔情更甚,也帶着一絲旁人難以察覺的了然。這孩子,從出生起就透着不同尋常的機靈勁兒。
抓周禮的“文武雙全”,如同投入玉京這潭深水的巨石,漣漪迅速擴散開去。蕭國公府小公子蕭景琰的名字,伴隨着“天降祥瑞”和“周歲抓筆劍”的神異,在達官顯貴、文人墨客乃至市井坊間流傳開來,神童之名,初露崢嶸。
然而,神童的光環下,是蕭景琰日復一日、小心翼翼又目標明確的“表演”。
兩歲那年,春日午後,陽光正好。林氏抱着他在府中花園的涼亭裏賞花,逗弄着牙牙學語的兒子:“琰兒,看,這是花,花——”
蕭景琰眨巴着烏黑的大眼睛,小嘴一張,奶聲奶氣,吐出的字卻異常清晰:“花…花…千…樹…”他像是無意識地重復着,後面幾個字模糊不清。
林氏逗弄的手指驀然僵住,美眸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異。花千樹?這…這分明是詩句!一個剛會開口說話的稚兒?!
她沒有聲張,只是將兒子抱得更緊,心跳卻莫名加速。
又一日,乳母抱着他在回廊下看雨,檐水滴落成簾。蕭景琰望着迷蒙的雨幕,小嘴微動,含混不清地嘟囔:“…夜…闌…臥…聽…風…吹…雨…”
乳母只當是嬰孩無意義的囈語,未曾在意。恰好路過此處的蕭景睿卻猛地停下了腳步,少年清俊的臉上滿是震驚。他自幼讀書,這兩句雖不完整,但意境蒼涼悲壯,絕非孩童能言!他快步走近,蹲下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弟弟:“琰兒,你…你方才說什麼?”
蕭景琰立刻閉緊小嘴,扭過頭,只留給哥哥一個圓潤的後腦勺和天真無邪的側臉,仿佛剛才只是風聲的錯覺。
蕭景睿看着弟弟那副“我什麼都不知道”的無辜模樣,心中疑竇叢生,卻又無法逼問一個兩歲稚童。他默默起身,將這份驚疑壓在了心底,只是此後看向弟弟的眼神,多了幾分深沉的探究。
這些零星的、驚鴻一瞥般的“神異”,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最親近的林氏和敏感的蕭景睿悄然拾起,串聯成一條若隱若現的線,指向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可能。他們默契地選擇了沉默,將這份震驚與期待深藏心底,只是對蕭景琰的照顧與觀察,越發細致入微。國公府深宅之內,關於幼子的秘密,在無聲地發酵。
蕭景琰就在這被精心呵護又暗含審視的目光中,一天天長大。他努力扮演着一個聰慧異常卻又不過分妖孽的孩童,一點點展露着“天賦”。直到他三歲生辰剛過不久,一個意想不到的契機,將他推到了整個玉京舞台的聚光燈下。
那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後,蕭遠山在府中設宴款待幾位至交好友,其中便有當朝文壇泰鬥、翰林院掌院學士,李東陽。酒過三巡,氣氛正酣,衆人移步至花園水榭品茗賞菊。水榭臨池,池邊假山嶙峋,幾盆名品秋菊開得正盛,金蕊吐芳。
李東陽撫着雪白長須,看着眼前秋色,詩興大發,笑道:“值此佳時美景,諸公何不賦詩一首,以助雅興?老夫便拋磚引玉了。”他略一沉吟,緩緩吟道,“‘露凝千片玉,菊散一叢金。’此情此景,倒也貼切。”
衆人紛紛撫掌稱贊:“李老此句,精妙!凝練!”
林氏抱着剛睡醒、還有些迷糊的蕭景琰,也在一旁含笑聽着。小家夥似乎被大人們的談笑吵醒,揉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水榭外盛放的菊花。陽光透過稀疏的竹簾,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投下小片陰影。
李東陽捋須微笑,目光掃過衆人:“諸公可有佳句續上?”
衆人或捻須沉思,或低聲斟酌。就在這短暫的靜默間隙,一個清亮稚嫩、帶着濃濃睡意的童音,毫無預兆地響起,清晰地回蕩在水榭之中:
“不…不是花中…偏…偏愛菊,”他吐字還有些奶氣,卻異常清晰,小手指着池邊的菊花,“此花…開…開…開…”
小家夥似乎卡殼了,小臉憋得有點紅,努力回想着什麼。
滿座皆驚!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林氏懷中的那個小小身影上。蕭遠山端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李東陽捋須的動作也停滯了,眼中爆射出難以置信的精光。
林氏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想捂住兒子的嘴。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蕭景琰終於憋出了最後三個字,帶着一種豁然開朗的清脆:
“——更無花!”
“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完整的詩句,從一個三歲稚童口中,清晰無比地吟誦而出。
水榭內,死一般的寂靜。
李東陽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後的錦凳也渾然不覺。他幾步沖到林氏面前,雪白的胡子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着蕭景琰,聲音帶着一種近乎尖銳的變調:“你…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孩子,再說一遍!”
蕭景琰似乎被這突然沖過來的白胡子老頭嚇到了,小嘴一扁,往母親懷裏縮了縮,只露出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李東陽。
林氏連忙輕拍兒子後背安撫,心中又驚又急,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老,您嚇着孩子了。”蕭遠山也反應過來,連忙上前,語氣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驕傲。
“不!不!”李東陽激動地揮舞着手臂,完全失了平日儒雅泰鬥的風範,“老夫聽得真真切切!‘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此句…此句…”他猛地轉身,對着滿座呆若木雞的賓客,聲音因激動而高亢:“格調高潔!意境深遠!道盡秋菊傲霜之骨,時序流轉之嘆!若非親耳聽聞,老夫絕不敢相信,此等佳句,竟出自一三歲稚童之口!奇才!天降奇才啊!”
李東陽的斷言,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整個水榭瞬間炸開了鍋!驚嘆聲、議論聲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天呐!三歲吟詩?還如此工整絕妙?”
“李老親口贊譽!這…這…”
“神童!蕭公,貴府真乃祥瑞之地!此子前途無量!”
消息像長了翅膀,乘着秋日的風,一日之間便飛遍了玉京的大街小巷,茶樓酒肆。蕭國公府三歲小公子蕭景琰,在文壇泰鬥李東陽面前即景成詩,語驚四座!神童之名,不再是府邸內的小範圍傳說,而是如同一聲震徹九霄的初啼,真正響徹了這座大虞王朝的心髒,聲名遠揚!
國公府的門檻,幾乎被聞風而來的訪客踏破。有好奇的,有求證的,更有不少文人雅士,想親眼見識這傳說中的“三歲詩童”。蕭景琰的名字,被玉京人津津樂道,成了“別人家孩子”的終極幻想。
而此刻,引發這場風暴的中心人物,正被他的大哥蕭景睿堵在書房角落。少年比弟弟高出一大截,背對着門口的光線,面容隱在陰影裏,帶着前所未有的嚴肅和探究,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鎖住蕭景琰那雙看似懵懂無辜的大眼睛。
“蕭景琰,”蕭景睿的聲音壓得很低,一字一頓,“你告訴大哥,那首詩…真的是你…自己想的?”
水榭的喧囂仿佛還在耳邊,但國公府最深處的書房裏,空氣卻凝滯得如同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