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夜的秦王府，張燈結彩，火樹銀花。
蘇阮端着一盤剛出爐的芙蓉糕，垂首跟在管事後頭，沿着抄手遊廊往宴客廳走去。
寒風凜冽，吹得她單薄的衣裳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雖稚嫩卻已見婀娜的身段。
她小心地控制着手中沉重的托盤，指尖凍得泛紅，卻不敢有絲毫晃動。
“都警醒着點！”管家李福回頭低喝，目光尤其在蘇阮臉上停留了一瞬，“今晚王爺王妃宴請貴客，世子爺也在席上，誰要是出了差錯，仔細你們的皮！”
蘇阮把頭垂得更低，露出一段白皙纖細的脖頸，在燈籠的光線下泛着瑩潤的光澤。
宴客廳內暖如春日，銀絲炭在四個角落的鎏金火盆裏靜靜燃燒，散發出鬆木的清香。
蘇阮隨着其他婢女魚貫而入，眼角餘光瞥見主位上那位不怒自威的秦王，以及他身旁雍容華貴的秦王妃。
而最讓她心頭一緊的，是坐在秦王下首的那個青年。
李世珩。
秦王府的世子爺，年方十九，卻已名動京城。
不僅因他是秦王獨子，更因他少年英才，文武雙全。
十四歲隨軍出征便立下戰功，十六歲在御前辯論力戰群儒，如今聖眷正濃，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
然而比他的才華更出名的，是他的冷情冷性。
京城多少貴女對他暗許芳心，他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府中多少貌美丫鬟試圖攀附，無不铩羽而歸。
蘇阮屏住呼吸，將芙蓉糕輕輕放在世子面前的桌上。
離得近了，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書墨香氣，混合着一種冷冽的鬆針味道。
她不敢抬頭，放下糕點便欲退下。
“珩兒，這是母妃小廚房新做的芙蓉糕，你嚐嚐。”秦王妃溫柔的聲音響起，“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
李世珩沒有動筷，只淡淡道：“謝母妃，兒臣現在不喜甜食。”
他的聲音清冷，卻透着拒人千裏的寒意。
蘇阮正退至廳堂中央，聞言腳步微頓。
她記得世子小時候確實愛吃甜食，那時她還是個在院子裏灑掃的小丫頭，偶爾會看見年幼的世子偷偷溜到廚房，踮着腳夠桌上的糕點。
那時的世子，眼裏還有光。
“你這孩子，”秦王妃無奈地搖頭，轉向秦王，“王爺您看看，珩兒這性子，越發像您年輕時候了。”
秦王聞言，威嚴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伸手握住了王妃的手：
“本王這輩子最大的幸事，就是娶了你這個王妃，有珩兒這個兒子。”
席間衆賓客紛紛附和，稱贊秦王王妃伉儷情深。
蘇阮退至廳柱旁垂手侍立，聽着這番話，心頭泛起一絲漣漪。
秦王與王妃的愛情故事，在整個大周朝都是傳奇。
當年秦王爲求娶當時還是太傅千金的王妃，曾在金鑾殿上立誓，此生絕不納妾，只要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二十多年過去，位高權重的秦王果真守住了諾言，王府後院除了王妃，再無他人。
這在妻妾成群的王公貴族中，簡直是個異數。
而世子李世珩，就是這對恩愛夫妻唯一的子嗣。
蘇阮忍不住抬眼，偷偷看向主位上的秦王夫婦。
年近四十的秦王依舊英武不凡，而王妃雖然眼角已見細紋，但風韻猶存，看向秦王的目光中滿是傾慕與幸福。
這樣的愛情，是她這樣的家生奴連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家生奴，意味着她生是秦王府的人，死是秦王府的鬼。
她的父母都是王府的奴才，她從小在王府長大，注定一輩子爲奴爲婢。
若非因着這張日漸出挑的臉，她本應像父母一樣，做個老老實實的下人，到了年紀配個小廝，生下的孩子繼續爲奴。
可偏偏，她生了一張不該屬於奴婢的臉。
眉不描而黛，唇不點而朱，肌膚勝雪，眼若秋水。
隨着年歲增長，蘇阮的容貌越發耀眼，也給她帶來了無數麻煩。
府中的年輕小廝們爲她爭風吃醋，管事嬤嬤們視她爲禍水，連王妃院裏的姐姐們都對她頗有微詞。
她知道，自己就像一件易碎的琉璃，稍有不慎，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蘇阮，”李福的聲音將她從思緒中驚醒，“去給世子爺換一杯熱茶。”
她連忙應聲，小心地走上前去。
李世珩面前的茶杯幾乎未動，但她還是恭敬地端起，準備更換。
就在她伸手的瞬間，世子突然抬手欲取茶杯，她的指尖不經意間擦過了他的手背。
那觸感冰涼，卻讓蘇阮像被火燎般猛地縮回手。
“哐當”一聲，茶杯摔在地上，碎瓷四濺，茶水淋漓，濺溼了世子袍角。
廳內霎時安靜下來。
蘇阮臉色煞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奴婢該死！世子爺恕罪！”
她伏在地上，渾身顫抖。
在王府，沖撞主子是大罪，輕則鞭笞，重則發賣。
她不敢想象自己的命運將會如何。
李福急忙上前，厲聲呵斥：
“蠢丫頭！連個茶都端不好！驚擾了世子爺，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說罷，他又轉向李世珩，賠着笑臉：
“世子爺息怒，這丫頭是新來的，不懂規矩，老奴這就把她攆出去，重重責罰！”
蘇阮閉上眼，等待命運的審判。
然而，預想中的怒斥並沒有到來。
李世珩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冷得像臘月的冰，讓她從頭頂涼到腳心。
“無妨。”他聲音平靜無波，“收拾幹淨。”
六個字，輕飄飄的，卻讓蘇阮恍如隔世。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猛地抬頭，正對上李世珩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那一瞬間，她仿佛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情緒，但轉瞬即逝，快得讓她以爲是自己的錯覺。
“還不快謝世子爺恩典！”李福急忙提醒。
蘇阮這才回過神，連連叩頭：“謝世子爺寬恕！謝世子爺寬恕！”
她手忙腳亂地收拾着地上的碎瓷片，指尖被劃破也渾然不覺，只想着盡快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地方。
就在她收拾妥當，準備退下時，秦王妃突然開口：“等等。”
蘇阮的心又提了起來。
“抬起頭來。”王妃的聲音溫和，卻帶着不容抗拒的威嚴。
蘇阮依言抬頭，卻不敢直視王妃，目光垂落在地毯繁復的花紋上。
廳內響起幾聲細微的抽氣聲。
即便是在王府見慣了美人的賓客們，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婢女確實生得極美。
不是那種濃豔逼人的美，而是清麗脫俗，像初春枝頭含苞的玉蘭，未經雕琢，卻已見風華。
秦王妃仔細端詳着她，眼中閃過一絲驚豔，隨即轉爲若有所思。
“你叫蘇阮？”王妃問道，“是家生奴？”
“回王妃，是的。”蘇阮聲音微顫，“奴婢的父親是外院管事蘇明，母親是繡房的柳嬤嬤。”
王妃點點頭：“起來吧，站到亮處來。”
蘇阮依言起身，走到燈光明亮處。
她能感覺到無數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有驚豔，有嫉妒，有審視，讓她如芒在背。
“多大了？”王妃又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