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低矮的院牆內,搭起了簡陋的靈棚。爺爺的遺像擺在正中,慈祥地微笑着,仿佛仍在注視着這片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土地。陳立東披着粗布孝服,跪在靈前,往火盆裏一張張添着紙錢。跳躍的火光映着他憔悴不堪的臉,眼眶深陷,裏面布滿了血絲。父親的沉默,母親壓抑的低泣,親戚鄰居們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和低語聲,交織成一片沉重的悲音,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喪事的繁瑣和失去至親的悲痛,幾乎榨幹了他最後一絲心力。他機械地應對着各種儀式,接待前來吊唁的親朋,大腦時常一片空白,只有在無人注意的間隙,那被王秀雅決絕拒絕一同奔喪的冰冷畫面,才會猝不及防地竄入腦海,帶來一陣尖銳的、不同於喪親之痛的另一種鈍痛。他將那痛楚死死壓在心底,不敢也不能在此刻表露分毫。
就在爺爺出殯前一天的下午,陳立東正和堂兄弟們在靈棚旁商量明天的流程,口袋裏的手機突然瘋狂地震動起來。他本不想理會,但那震動執拗地持續着,帶着一種不祥的急切。他皺了皺眉,走到院子角落,掏出手機,屏幕上閃爍的赫然是王秀雅的名字。
這個時候,她怎麼會打電話來?一股莫名的預感讓他心頭一緊。他滑動接聽,還沒來得及開口,電話那頭就傳來王秀雅帶着哭腔、驚恐到幾乎變調的聲音,背景音裏混雜着粗暴的砸門聲和男人凶狠的叫罵。
“立東!立東!怎麼辦啊!好多……好多人堵在門口!他們……他們使勁砸門,說要砸進來!我好怕……”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無助和恐懼。
陳立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所有的疲憊和悲傷在這一刻被強行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沖頂的怒火和焦灼。“怎麼回事?你慢慢說!什麼人堵門?”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但緊握手機的手指已經因爲用力而泛白。
“他們……他們說建明借了他們的錢,現在到期沒還……是……是高利貸!他們說再不還錢就要闖進來……立東,我好怕,門好像要被他們撞開了!鄰居……鄰居好像都在看……”王秀雅語無倫次地哭訴着,背後的砸門聲和叫罵聲更加清晰,甚至能聽到有鄰居隱約的議論聲。
高利貸?李建明?!
果然!果然這個混蛋就是個禍害!他竟然敢去碰高利貸,還把麻煩引到了自己家門口!
陳立東氣得渾身血液逆流,額角青筋暴起。他幾乎能想象出那個畫面:幾個面目猙獰的彪形大漢,在自己家門外肆無忌憚地拍門叫罵,左鄰右舍紛紛探頭張望,指指點點,而王秀雅在裏面嚇得瑟瑟發抖。恥辱、憤怒、以及對王秀雅安危的擔憂,幾種情緒猛烈地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撕裂。
他在這裏爲至親披麻戴孝,悲痛欲絕,而那個他名義上的妻子,卻因爲那個她無比信任、甚至不惜爲此拒絕與他同行的“朋友”惹下的高利貸,將如此不堪的麻煩引到了家門口,驚動了四鄰,讓全家淪爲笑柄!
“他借了多少錢?”陳立東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聲音冷得像冰。
“我……我不知道,他們沒說清楚,就說連本帶利要五萬!立東,你快想想辦法啊!他們真的會砸門的!”王秀雅的哭聲更加淒惶。
五萬!又是五萬!之前是備用金,現在又是高利貸!這個李建明,就像一個貪婪的無底洞,而王秀雅就是那個不斷將他往洞裏推的人!
陳立東胸口劇烈起伏,他真想對着電話吼過去,讓她自己去解決,讓她去找她那個無所不能的“建明”!但理智告訴他,不能。無論如何,那是他的家,裏面的人是和他有過婚姻誓言的妻子,他不能眼睜睜看着事情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讓父母回來後面對更加難堪的局面。而且,那些放高利貸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王秀雅一個人在家太危險。
強壓下滔天的怒火和無盡的憋屈,他深吸一口氣,用盡可能冷靜的語氣對電話那頭說道:“你先別開門,穩住他們,就說馬上想辦法籌錢,讓他們別砸門。我立刻找人處理。”
掛了電話,陳立東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扶住旁邊冰涼的牆壁,才勉強站穩。靈棚裏爺爺的遺像仿佛正靜靜地看着他,那目光讓他感到無地自容。他走到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手指顫抖地翻找着通訊錄,撥通了一個在本地人脈較廣、也處理過類似糾紛的朋友的電話。
“強子,是我,立東。有件急事麻煩你……”他簡略地將情況說了一遍,聲音裏帶着無法掩飾的疲憊和沙啞,“我現在人在老家,實在走不開,我老婆一個人在家嚇壞了。麻煩你立刻去我家一趟,幫忙跟那幫人周旋一下,告訴他們錢我會還,讓他們別鬧事,趕緊離開。我……我馬上把錢轉給你,你先幫我墊付給他們。”
電話那頭的朋友顯然也很吃驚,但聽到陳立東語氣裏的懇切和緊急,沒有多問,立刻答應下來。
結束通話,陳立東立刻通過手機銀行,將五萬塊錢從公司本就緊張的流動資金裏,轉到了朋友的賬戶上。看着轉賬成功的提示,他靠在牆上,緩緩閉上眼,一種難以言喻的虛弱和悲哀席卷了他。爲了這樣一個女人,爲了她那個“朋友”惹下的爛攤子,他不得不在爺爺的靈前,動用公司的錢,去填補一個無恥之徒留下的窟窿。這簡直是對他,對他此刻所處境地的最大嘲諷。
大約半個多小時後,朋友打來了電話,告知事情已經暫時平息。那幫人拿到錢後,罵罵咧咧地走了,臨走前還放下狠話,讓李建明小心點。鄰居們也都在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立東,你這邊……沒事吧?節哀。”朋友最後遲疑地問道,語氣裏帶着關切和一絲欲言又止。
“我沒事,謝了,強子,回頭再謝你。”陳立東低聲道謝,聲音裏充滿了倦意。
掛了電話沒多久,王秀雅的信息發了過來,只有短短五個字,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沒事了,他們走了。”
陳立東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仿佛能透過屏幕,看到王秀雅在危機解除後,那瞬間放鬆、甚至可能帶着一絲“幸好擺平了”的慶幸表情。他動了動手指,撥通了她的電話。
電話接通,那邊的背景音已經恢復了安靜。王秀雅的聲音還帶着一點哭過後的鼻音,但更多的是一種如釋重負:“喂?”
“人走了?”陳立東問,聲音平靜無波。
“嗯,走了。”王秀雅頓了頓,然後,用一種輕描淡寫、甚至隱隱帶着點“你看最後還是得靠你”的語氣,補充了一句,“幸好有你在。”
幸好有你在。
這五個字,像一根最鋒利的針,精準地刺穿了陳立東心髒最柔軟、也是最疼痛的地方。
他在這裏,承受着喪親之痛,她卻因爲另一個男人惹下的高利貸,將麻煩引到家門,驚動四鄰。他被迫動用公司的錢,遠程求人,才勉強平息事端。而事後,她只有這麼一句輕飄飄的“幸好有你在”。
沒有歉意,沒有反思,沒有對李建明絲毫的指責,甚至沒有問他一句,在老家處理喪事是否順利,心情如何。
仿佛他做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仿佛他只是一個解決問題的工具,用完了,一句“幸好有你在”便已是莫大的恩賜。
陳立東沒有再說話。他默默地掛斷了電話,將手機緊緊攥在手心,那堅硬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他抬起頭,望向靈棚裏爺爺的遺像,老人依舊慈祥地微笑着。院子裏,做法事的嗩呐聲淒厲地響起,撕扯着沉悶的空氣。
一邊是至親離世的悲慟現場,一邊是妻子引來高利貸鬧劇後的輕描淡寫。
冰火兩重天的煎熬,將這個男人的心,徹底撕成了碎片。他站在那裏,如同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只剩下無邊的荒涼和絕望,在嗩呐的哀鳴聲中,無聲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