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感覺,比死亡更冰冷,比深淵更空洞。
那便是每一天,都在與昨天的自己告別。
許知言是在一種熟悉的、近乎窒息的茫然中醒來的。
眼皮沉重,意識像是沉在渾濁水底的泥沙,緩慢地、不情願地上浮。光線透過薄紗窗簾,在視網膜上投下模糊的光暈。他眨了眨眼,視線逐漸聚焦,落在天花板上那盞極簡風格的吸頂燈上。
陌生。
一如既往的陌生。
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帶來一陣細微而真切的恐慌。他猛地坐起身,動作因爲急促而有些眩暈,視線飛快地掃過整個房間。
灰白色的牆壁,原木色的地板,靠牆擺放的書架上書籍排列得一絲不苟,書桌幹淨得近乎空曠。一切都整潔、規整,卻也冰冷得沒有一絲煙火氣。
這裏是哪裏?
我是誰?
這兩個問題如同跗骨之蛆,在每個醒來的清晨,準時啃噬着他的神經。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目光落在床頭櫃上。那裏靜靜地躺着一支黑色的、造型專業的錄音筆,旁邊是一本厚厚的、皮質封面的筆記本,封面用燙金字體印着“今日”二字。
他伸出手,指尖帶着微不可察的顫抖,先拿起了那本筆記本。
翻開第一頁,是打印出來的、清晰無比的宋體字:
“許知言,你好。
今天是2023年10月26日,星期四。
你因三年前(2020年8月15日)的事故,患有嚴重的順行性遺忘症。你能清晰記得2020年8月15日之前的所有事情,但在此之後,你無法形成新的長期記憶。你通常會在睡眠後,忘記昨天(以及更早的‘昨天’)發生的絕大部分事情。
請不要恐慌。
遵循這本筆記和錄音筆的指引,它們是你最可靠的夥伴。
你的家地址是:海城市雲山區觀瀾國際公寓7棟1801室。
你的職業是:文物修復師,目前受聘於海城市立美術館,擔任特約顧問。
……”
後面羅列着緊急聯系人(主要是他的心理醫生)、日常用藥說明、公寓門鎖密碼、常用物品擺放位置等等。
足足三頁紙,事無巨細,像一份冰冷的產品說明書,定義着他這個“人”的存在。
許知言輕輕吐出一口氣,盡管每天都會閱讀,但每一次,那種荒誕與刺痛感依舊新鮮。他將筆記翻到後面手寫記錄的部分,字跡清雋工整,是他自己的筆跡。記錄着昨天(如果筆記沒說謊的話)的工作內容、飲食、以及一些零碎的感受。
“10月25日,晴。上午修復明代青花瓷瓶,進展順利。下午查閱三年前美術館案卷宗(復制件),無新發現。晚餐:番茄雞蛋面。備注:左肩舊傷微痛。”
三年前美術館案……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片刻,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困惑,有執念,還有深埋的痛苦。那是他人生斷裂的起點,也是他至今無法擺脫的夢魘。
放下筆記,他拿起了那支錄音筆。按下播放鍵,一個溫和、略顯疲憊的男聲在寂靜的房間裏響起——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知言,早上好。現在是10月25日晚上11點。如果你聽到這段錄音,說明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而你,又一次忘記了我……嗯,忘記了昨天的你。”
錄音裏的聲音頓了頓,帶着一種習以爲常的自嘲和無奈。
“今天沒什麼特別的事。修復工作按部就班。另外……霍嶼警官今天似乎又調閱了你的檔案。我知道你在查三年前的案子,但還是要小心。那個霍警官,眼神很銳利,他從未真正放下對你……對我們的懷疑。”
霍嶼?
許知言在腦海中搜索這個名字,對應的是一張輪廓分明、眼神沉肅如鷹隼的臉。市局刑偵支隊的隊長,負責三年前那起懸案,也是如今……似乎仍在密切關注他的人。
錄音筆裏的聲音繼續:“明天,10月26日上午9點,你需要去市立美術館一趟。有一批新入庫的受損文物需要你做初步鑑定和評估。資料已經發到你郵箱,密碼老規矩。記得吃早餐,牛奶在冰箱第二層,吐司在……”
許知言關掉了錄音,後面的內容大同小異。他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走到窗前,“譁啦”一聲拉開了窗簾。
秋日清晨的陽光瞬間涌了進來,有些刺眼。樓下是規劃整齊的綠化帶和蜿蜒的小徑,遠處城市的天際線在薄霧中若隱若現。這個世界對他而言,每一天都是嶄新的,卻也每一天都隔着一層無形的壁壘。
他走進浴室,鏡子裏的男人臉色蒼白,頭發柔軟,戴着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神清澈,卻帶着一種揮之不去的疏離和茫然。他穿着筆記裏指定的藏藍色條紋睡衣,一切都有據可循。
洗漱,換上筆記旁準備好的白色襯衫和卡其色長褲——這是他對抗混亂、維持秩序感的儀式。打開冰箱,拿出牛奶和吐司,按照“說明書”加熱、塗抹黃油。動作精準得像在操作精密儀器。
他坐在餐桌旁,安靜地進食。陽光在他纖長而穩定的手指上跳躍。這雙手,在修復那些千年古物時,可以穩如磐石,此刻握着餐刀,卻感覺不到與這個“家”的任何情感聯結。
飯後,他打開書房電腦,輸入密碼(筆記上有提示),找到了美術館發來的郵件和文物資料。那是一批從海外追索回來的文物,在運輸途中因意外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損傷,急需進行搶救性評估和修復。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文物的圖片和描述,專業的本能迅速壓過了個人的情緒。一件鎏金銅佛造像的斷裂痕跡,一幅清代絹本畫的黴變斑點,都讓他微微蹙眉,腦海中已經開始模擬修復的方案。
上午八點半,他站在玄關的鏡子前,最後整理了一下衣着。鏡中的他,溫潤、幹淨,像一位沉浸在學術世界中的年輕學者,唯有眼底深處那一抹無法掩飾的、對周遭世界的審慎,泄露了他的秘密。
他從門邊的盒子裏取出一支新的、小巧的錄音筆,別在襯衫口袋內側,按下錄音鍵。這是他記錄“今天”的方式。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擰開門鎖,走了出去。
身後的門“咔噠”一聲關上,仿佛也隔絕了他與“昨天”所有的聯系。電梯下行,數字不斷變換,他安靜地站着,像一尊沒有過去的水晶雕像,即將投入一個於他而言完全陌生的世界。
……
海城市立美術館,即便在工作日也透着莊重與寧靜。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幕牆,灑在光可鑑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許知言在工作人員引導下,穿過熟悉的廊道,走向位於美術館東翼的文物修復工作室。走廊兩側懸掛着近現代畫作,他的目光掠過那些色彩和線條,潛意識裏似乎有些微觸動,但具體的記憶卻如同指間流沙,抓不住分毫。
“許老師,這邊請。這批文物暫時存放在第三修復室。”工作人員是個年輕的姑娘,語氣帶着對專家的恭敬。
許知言微微頷首,沒有說話。他習慣了用沉默和專注來掩蓋自己記憶的缺失。
第三修復室的門被推開,一股混合着紙張、顏料、木質、以及淡淡化學試劑的氣味撲面而來。這氣味讓他緊繃的神經奇異地鬆弛了一些。這裏是他的領域,是他的“安全區”。
室內光線充足,幾張寬大的修復台一字排開,上面覆蓋着潔淨的白布,幾件受損的文物已經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台面上。
然而,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被靠裏那張修復台吸引了過去。
台上放着的,並非郵件資料裏提到的任何一件已知文物。那是一件……極其詭異的物品。
乍一看,它像是一件破碎的古代青銅器的一部分,邊緣帶着不規則斷裂的痕跡,表面覆蓋着厚厚的、斑駁的銅綠。但它的造型卻非常奇特,像某種抽象的、扭曲的鳥獸合體,充滿了不和諧的張力。而且,在那深綠色的銅鏽之下,隱約透出一種暗沉的、不祥的……赭紅色?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銅鏽該有的顏色。
許知言的眉頭微微蹙起,一種職業性的警惕和好奇油然而生。他下意識地放輕腳步,向那張修復台走去。
引領他的工作人員也看到了那件東西,愣了一下,小聲嘀咕:“咦?這件……登記冊上好像沒有?是誰放在這裏的?”
許知言沒有理會她的疑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件青銅碎片上。他戴上隨身攜帶的白手套,從工具包裏拿出一個高倍放大鏡,俯下身,仔細地觀察起來。
觸手冰涼,質感沉重,確實是古老的青銅。但那種赭紅色……他用指尖極輕地蹭了一下,指套上留下一點極其細微的暗紅色粉末。
不是顏料,不是鏽蝕……更像是……
他的心髒猛地一跳,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劃過腦海。
他湊得更近,幾乎將鼻子貼到了碎片上,仔細嗅了嗅。一股極其微弱的、被銅腥味掩蓋的、鐵鏽般的腥氣,隱隱傳來。
是血。
幹涸了很久很久的血。
而且,這血液似乎曾深入地滲透進青銅的肌理,與銅鏽古怪地融合在了一起。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凝固在了碎片一個極其隱蔽的凹陷處。那裏,似乎刻着幾個極其微小、幾乎與銅鏽融爲一體的符號。那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種文字,更像是某種……標記,或者密碼。
他屏住呼吸,用放大鏡對準那裏,調整着角度,試圖看清。
突然——
“不許動!警察!”
修復室的門被猛地撞開,沉重的響聲在空曠的房間裏炸開,震得人耳膜發嗡。
數道黑色的、充滿力量感的身影如獵豹般迅疾地沖了進來,瞬間打破了工作室的寧靜肅穆。爲首一人,身形高大挺拔,幾乎將門口的光線都遮擋了大半。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皮質夾克,面容冷峻,五官如同刀削斧鑿,線條硬朗得近乎苛刻。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此刻正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壓迫,以及一絲冰冷的銳光,精準地釘在了手拿放大鏡、僵在修復台前的許知言身上。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角落。
許知言的動作完全僵住,握着放大鏡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大腦一片空白,屬於“昨天”的、錄音筆裏提到的那個名字,伴隨着一種強烈的、被猛獸盯上的危機感,驟然浮現——
霍嶼。
市局刑偵支隊隊長,霍嶼。
霍嶼的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燈,先是極快地掃過整個修復室,然後重新落回許知言身上,以及他面前那件詭異的青銅碎片。他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只有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
他大步流星地走近,作戰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而富有壓迫感的聲響,在寂靜的房間裏如同敲在人心鼓點上。
在距離許知言兩步遠的地方,他停下腳步,視線從許知言蒼白的臉,移到他戴着白手套的手,再到那件青銅碎片。
“許知言先生?”他的聲音低沉,沒有疑問,只有確認。語氣平直,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卻比責問更讓人心悸。
許知言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試圖在那強大的壓迫感下維持鎮定。他放下放大鏡,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我是。霍……警官?有什麼事?”
霍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朝身後的隊員做了個手勢。兩名警察立刻上前,小心而專業地將那件青銅碎片連同下面的襯布一起裝入透明的證物袋。
然後,霍嶼才重新看向許知言,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銳光似乎更盛了幾分。
“城西‘錦繡花園’別墅區,發生命案。”他開口,每個字都像冰珠砸落地面,“死者,藝術品收藏家,趙永。死亡時間初步判斷在昨夜凌晨。”
他的話語頓了頓,目光如同實質,緊緊鎖住許知言的雙眼,仿佛要從中攫取每一絲細微的反應。
“而在案發現場,我們發現了這個——”
他微微側身,示意那名拿着證物袋的警察。
“——當然,不是指這件實物。而是在死者身邊,發現了一張用血畫下的、非常抽象的圖案。”霍嶼的語調沒有任何起伏,卻帶着一種引導人走向深淵的力量,“經技術比對,那張圖案的線條、結構,與三年前市立美術館失竊案中,一件名爲‘夔龍紋青銅罍’的國家一級文物上的紋飾……”
“高度吻合。”
“夔龍紋青銅罍”……三年前失竊的國寶之一……
許知言的呼吸驟然一窒。
霍嶼向前逼近半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幾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比許知言高了半個頭,此刻微微俯視,目光如同沉重的枷鎖。
“而今天,許先生,”霍嶼的聲音壓得很低,卻清晰無比地傳入許知言耳中,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你即將工作的、安全的、布滿監控的美術館修復室裏,卻出現了這樣一件……與命案、與懸案都可能存在關聯的,‘不該出現’的物品。”
他的問題如同出鞘的利刃,直指核心:
“對此,你有什麼想解釋的嗎?或者說……”
霍嶼的目光掠過許知言那雙清澈卻難掩茫然的眼睛,語氣裏染上一絲幾不可查的、冰冷的探究:
“……你還‘記得’什麼嗎,許先生?”
許知言站在原地,秋日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身上,他卻感覺如墜冰窟。霍嶼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插入他混沌的記憶之門,卻只帶來一片空洞的回響。
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喉嚨幹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解釋?
他連昨天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又能解釋什麼?
記憶的迷霧在他周圍洶涌彌漫,而眼前這個叫霍嶼的男人,和他帶來的這起命案,就像迷霧中突然亮起的、刺眼卻不祥的燈塔,將他徹底卷入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旋渦。
嶄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遺忘者,已然站在了風暴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