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萬歷七年二月初二,江陵的凍土剛化開一層,田埂上就冒出了嫩黃的草芽。徐光啓踩着泥濘的田壟巡查,手裏捏着把剛抽穗的麥種——這是他從蘇州帶回的改良麥種,比本地品種早熟半月,正想在軍屯試種。

"先生,這麥種真能多打糧食?"王承祖蹲在旁邊,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粒,放在嘴裏嚼了嚼,"咋比咱本地的麥粒小呢?"

"小才金貴。"徐光啓笑着把麥種撒在翻好的地裏,"這叫'矮腳黃',抗倒伏,還耐澇,去年在蘇州試種,一畝能多收兩石。"他指着遠處的軍戶,"讓弟兄們把地再整細些,這麥種嬌氣,土坷垃大了長不好。"

軍戶們應着聲,手裏的鋤頭掄得飛快。凍土翻起的黑泥裏,還能看見去年秋糧的根茬,混着細碎的冰碴,散發出潮溼的腥氣。徐光啓心裏盤算着:若是這百畝軍屯試種成功,明年就能在全縣推廣,至少能多養活三百戶人家。

正想得入神,錢六帶着個老農匆匆跑來,老農手裏捧着個破麻袋,裏面裝着些發黑的谷種,粒癟殼厚,還混着不少沙土。"先生!您快看看!"老農急得直跺腳,"俺們從糧站領的稻種全是這樣的,這要是播下去,秋天怕是顆粒無收啊!"

徐光啓捏起一把谷種,指尖沾了層灰黑色的黴斑。他心裏一沉——春播的種子事關全年收成,糧站竟敢用黴變的陳種充數?

"領種的百姓都在糧站等着,您快去看看吧!"錢六抹了把臉上的泥,"管糧的劉主簿說,這是'官定良種',不愛要就自己想辦法!"

徐光啓跟着往糧站趕,遠遠就聽見吵嚷聲。幾十個鄉民圍着糧站的柵欄,手裏都捧着類似的破麻袋,有的在哭罵,有的在哀求,柵欄後站着個油頭粉面的小吏,正是縣主簿劉成——張文昌的遠房表侄,年前剛頂替了被革職的趙謙。

"都吵什麼?"劉成倚着柵欄,手裏把玩着串銅錢,"這可是從省裏調來的'改良種',尋常百姓想買還買不着呢!嫌不好?有本事別領啊!"

"改良種?"徐光啓走上前,把發黴的谷種扔在他面前,"《農桑輯要》裏寫得明明白白,'谷種需曬三日,去黴去癟,方得下種'。你這摻着沙土的黴種,是哪個省裏的'改良種'?"

劉成見是徐光啓,臉上的橫肉跳了跳,強笑道:"徐先生不懂這裏面的門道。這是新培育的'耐瘠種',看着醜,種下去才知道好。"

"是嗎?"徐光啓揚聲道,"那我倒要問問,這批種子是從哪個糧倉調的?領種名冊在哪?爲何軍屯領的種和百姓的不一樣?"

一連串追問讓劉成慌了神,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旁邊的糧站小吏卻嘴硬:"這是按縣太爺的意思辦的,徐先生總不能管到知縣頭上吧?"

"知縣也得按朝廷規矩辦事。"徐光啓亮出"巡視湖廣"的令牌,"把領種名冊和調糧文書拿來,現在就拿!"

劉成見躲不過,只得讓人取來文書。徐光啓翻開一看,上面寫着"調糧種五百石,每石作價三錢",落款處蓋着荊門市舶司的印——竟是從鹽商手裏調來的陳糧,根本不是什麼"改良種"。

"好個'官定良種'。"徐光啓把文書拍在桌上,"用鹽商的陳糧充作稻種,每石還比市價貴兩錢,你們這是借着春播搜刮百姓!"

鄉民們頓時炸了鍋。"怪不得糧站的人說'自願購買',原來是想坑俺們的錢!""去年的秋糧還沒賣完,哪有銀子買這破種?"人群往前涌,眼看就要沖開柵欄。

"都別動!"王承祖帶着軍戶們趕來,手裏的刀槍往地上一頓,"先生自有處置,誰也不許亂來!"

劉成嚇得躲在糧站裏,隔着柵欄喊:"這是縣太爺讓辦的!你們敢抗命?"

"縣太爺在哪?讓他來見我。"徐光啓的聲音不高,卻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勁,"若是他說這黴種能當良種,我現在就把這袋種全吃下去!"

這話堵得劉成啞口無言。正在這時,一頂小轎匆匆趕來,轎簾掀開,江陵知縣周顯謨鑽了出來——正是去年被革職的周顯謨的堂兄,靠着張文昌的關系復職,剛到任半月。

"徐先生這是做什麼?"周顯謨明知故問,還故意理了理官袍上的褶皺,"春播在即,攪鬧糧站,耽誤了農時誰擔得起?"

"周知縣來得正好。"徐光啓把發黴的谷種遞過去,"百姓領的稻種全是這樣的,還請大人說說,這'良種'能播嗎?"

周顯謨捏着鼻子瞥了一眼,含糊道:"許是儲存不當有些受潮...曬曬還能用。"

"曬曬能用?"旁邊的老農突然哭喊道,"俺兒子去年就是吃了這發黴的谷子,拉了半個月肚子,差點沒了命!這要是播下去,苗長不出來不說,連地裏的好土都得被糟踐了!"

周顯謨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卻仍嘴硬:"此事關乎全縣春播,豈是你一個老農能懂的?徐先生,我看不如先讓百姓領種播種,若是真有問題,秋後本官自會上報。"

"秋後?"徐光啓冷笑,"等秋後顆粒無收,百姓喝西北風嗎?"他轉身對錢六道,"去賬房支三百兩銀子,立刻去荊門買新稻種,要最好的'珍珠稻',記在我的賬上。"

"先生!"錢六急了,"布政司的存銀本就不多,還要留着修水渠..."

"水渠能等,春播等不得。"徐光啓打斷他,"就說我說的,出了事我擔着。"

軍戶們聞言,紛紛掏出腰間的碎銀子:"俺這有二兩,是去年的餉銀!""俺家還有半袋陳麥,能湊湊!"連王承祖都解下了腰間的玉佩,那是他抗倭時得的賞物,據說能值五兩銀子。

徐光啓看着眼前的銀錢和玉佩,眼眶有些發熱。他把東西推回去:"弟兄們的心意我領了,銀子我來想辦法。你們只要把地種好,就是對我最大的幫襯。"

正說着,李贄的轎子到了。老參議披着件厚棉袍,臉色還有些蒼白,卻精神矍鑠。"光啓說得對,春播是天大的事。"他對周顯謨道,"周知縣,這批黴種必須全部收回,由布政司統一調換。至於差價,從縣裏的雜稅裏扣——你要是扣不出來,就自己掏腰包。"

周顯謨看着李贄,又看看徐光啓身後的軍戶和鄉民,知道再硬撐下去沒好果子吃,只得咬着牙應道:"下官...下官照辦。"

三日後,從荊門調運的"珍珠稻"種運到了江陵。顆粒飽滿,色澤金黃,捧在手裏沉甸甸的。徐光啓帶着軍戶們在糧站前分種,鄉民們排着隊,領種時都要給徐光啓作個揖,有的還往他手裏塞把自家炒的南瓜子、醃的鹹菜,粗糙的布包裏裹着滾燙的心意。

分到最後,還剩兩石稻種,徐光啓讓人送到城西的破廟裏——那裏住着十幾個無家可歸的流民,昨日領種時來晚了,正對着空麻袋發愁。

流民們捧着稻種,對着徐光啓磕頭,額頭磕在泥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先生的大恩,俺們這輩子都忘不了..."一個瞎眼的老婦摸索着,把懷裏的一個布娃娃塞給他,"這是俺孫女扎的,說給先生保平安。"

布娃娃是用破布縫的,眼睛是兩顆黑豆,歪歪扭扭,卻透着股執拗的鮮活。徐光啓把布娃娃揣進懷裏,感覺比任何官印都沉重。

回到軍屯時,夕陽正把稻田染成金紅色。軍戶們在播撒"矮腳黃"麥種,王承祖牽着匹老馬,在田埂上碾壓剛播好的種子,馬蹄踏過泥濘,留下串串深淺不一的蹄印。

"先生,您看這地整得中不中?"王承祖抹了把汗,黝黑的臉上沾着泥,笑起來露出兩排白牙。

徐光啓望着翻涌的麥浪,遠處的水渠裏,融雪匯成的細流正汩汩地往田裏淌,帶着春播的希望,滲進每一寸凍土。他突然想起李贄今早說的話:"爲政如農,播什麼種,就收什麼糧。你播下的是民心,秋天收的,就是天下太平。"

風掠過新綠的草芽,帶着泥土的腥氣和麥種的清香。徐光啓握緊懷裏的布娃娃,仿佛握住了整個江陵的春天。他知道,春播的風波只是開始,往後還會有夏耘的辛勞、秋收的考驗,但只要這地裏的種子能發芽,百姓的心裏有盼頭,再難的坎,也能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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