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森·哈維最後一次檢查了隔離手套的密封性。
空氣裏只有通風系統單調的嗡鳴，和她自己略顯急促的心跳。隔着厚重的生物安全防護面罩，眼前的世界被分割成無數細小的網格，唯一清晰的是工作台上那只泛着冰冷金屬光澤的加壓密封罐。
罐體中央，一道細細的猩紅色液柱懸浮在透明緩沖液中，像一條凝固的血線。
那是Z-13的原生活體樣本。
代號“潘多拉”。
她的指尖懸停在操作面板的啓動鍵上方，微微顫抖。防護服內的汗水浸溼了額前的發絲，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時間，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皮筋，繃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牆上的電子鍾無情地跳動着數字。
距離董事會的最終審核會議，只剩不到三小時。
“諾瓦科技”高層那幾張缺乏耐心的臉在她腦中閃過，他們需要這份關鍵數據，證明Z-13可控、可被武器化或商品化的“價值”。可眼前這份樣本的穩定性曲線在她昨天深夜的分析中出現了令人心悸的微小波動——一個微不足道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異常峰值，如同心電圖上一閃而過的雜波。她曾提交了延遲測試的申請，石沉大海。回復冰冷而強硬：按計劃進行，不得延誤。
“艾莉森，你還在等什麼？”內部通訊器裏傳來項目主管羅傑斯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潘多拉’的最終活性報告，必須在會議前放在董事們的桌子上。別讓整個部門爲你個人的謹慎買單。”
“羅傑斯，樣本的β波段活性在昨晚的遙測中有一個異常峰，”艾莉森的聲音透過面罩傳聲器，努力保持着專業性的平穩，但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泄露出來，“雖然數值很低，但按照規程，我們至少需要一次額外的48小時穩定性觀察……”
“規程？”羅傑斯嗤笑一聲打斷她，聲音透過擴音器帶着刺耳的電流雜音，“艾莉森，你的謹慎值得贊賞，但現在不是拘泥於教科書的時候。那個波動？連誤差範圍都沒超出！我們投入了多少資源？幾億？幾十億？董事會要看的是結果，是進度，不是你那些吹毛求疵的小數點後六位的擔憂！立刻開始加壓測試，這是命令。沒有數據，我們所有人明天都可以去領失業保險了。”
通訊“咔噠”一聲切斷，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忙音。
艾莉森閉上眼，深吸一口氣。防護服內循環的空氣帶着塑料和消毒劑混合的冰冷味道，無法緩解胸腔裏沉甸甸的壓力。她理解羅傑斯的壓力，理解公司的投入。幾億？幾十億？這個數字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上。無數個日夜的奮戰，團隊熬紅的眼睛，都賭在這條“血線”上。她不能因爲一個理論上存在、但現實中從未發生過的微小風險，就讓所有人的心血付諸東流。也許，那真的只是儀器噪音？
她睜開眼，目光重新聚焦在那條猩紅的液柱上。它靜靜懸浮着，像一顆沉睡的惡魔心髒。她不能失敗。她需要這份工作，需要證明自己。那個關於“可控”的承諾，此刻像一道沉重的枷鎖。
“好吧，潘多拉，”她低聲自語，聲音被面罩過濾得模糊不清，“讓我們看看你的真面目。”
指尖落下，重重按在“加壓測試序列啓動”的綠色光鈕上。
嗡——
低沉的震動從工作台下方傳來，加壓裝置開始運行。密封罐內，猩紅的Z-13原液在肉眼無法察覺的高壓能量場中開始微微震顫、旋轉，如同被賦予了生命。旁邊監測屏上，代表活性的綠色曲線開始穩定爬升，各項參數在預設的安全閾值內平穩運行。艾莉森緊盯着屏幕，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加壓等級在程序控制下逐級提升：50標準大氣壓…80…100…
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
突然！
就在加壓等級跨越130標準大氣壓門檻的瞬間，監測屏上那條代表核心粒子穩定性的、一直平滑如鏡的藍色曲線，毫無征兆地劇烈抖動了一下！緊接着，它像一個失去支撐的懸崖，猛地向下俯沖，瞬間跌穿紅色的安全臨界線！刺耳的、撕裂空氣般的警報聲毫無預兆地炸響，蓋過了通風系統的嗡鳴，紅光在實驗室的每一個角落瘋狂閃爍，將冰冷的金屬牆壁和艾莉森慘白的防護面罩映得一片血紅！
“警告！樣本核心粒子結構失穩！警告！生物約束力場崩潰！”合成電子音冰冷地播報着災難。
艾莉森的心髒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驟然停跳！她的血液瞬間凝固，大腦一片空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那個微小的波動怎麼會引發如此徹底的崩潰？！
“中止！緊急中止！”她幾乎是吼出來的，手指帶着巨大的恐慌砸向那個醒目的紅色“ABORT”按鈕！
太晚了。
就在她的指尖距離按鈕還有幾厘米的刹那——
“啵！”
一聲輕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脆響，如同氣泡破裂，又像某種昆蟲甲殼被捏碎的聲音，清晰地穿透了警報的喧囂，傳入艾莉森耳中。
她猛地扭頭，瞳孔因極度恐懼而急劇收縮！
密封罐中央，那條懸浮的猩紅色“血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罐體內壁上，一道細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發絲般的裂痕！裂痕處，一縷極其稀薄、帶着詭異暗紅色澤的氣溶膠，正如同擁有生命的活物，絲絲縷縷地從裂縫中頑強地滲透出來！它們不像煙霧那樣擴散，反而像粘稠的血漿，帶着一種令人作嘔的緩慢和執着，在罐內無重力的環境中蜿蜒爬行，瞬間就接觸到了罐體頂部的復合納米級空氣過濾膜！
那層理論上足以過濾99.9999%納米級病原體的終極屏障，在接觸這縷暗紅氣溶膠的瞬間，竟發出輕微的“滋滋”聲，如同強酸腐蝕！堅韌的納米纖維結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溶解、崩解，轉瞬就被蝕穿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小孔！
“不！！”艾莉森發出一聲絕望的嘶吼，全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生物安全規程裏用血寫成的鐵律在尖叫：物理隔離失效！最高級泄露！
身體比思維更快。求生的本能和根植於骨髓的應急訓練驅動着她。她像一顆被發射出去的炮彈，猛地撲向工作台側面的緊急手動隔離閥！那是最後一道物理屏障，能瞬間切斷實驗室通風系統與外界的一切連接，將污染死死鎖在這個鋼鐵墳墓裏！
防護服笨重地限制着她的動作。她撞在冰冷的金屬台沿上，肋部傳來一陣悶痛，但她顧不上了。顫抖的手指抓住那個需要巨大力量才能扳動的、鮮紅色的T型閥柄，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向下壓去！
“咯…吱…”
沉重的金屬摩擦聲響起，閥柄開始艱難地移動。艾莉森咬緊牙關，額上青筋暴起，防護服內的汗水瞬間浸透了內襯。快！再快一點！
就在閥柄即將抵達鎖死位置的最後一刻——
“嘶啦——！”
一聲更加清晰、更加響亮的撕裂聲從密封罐方向傳來！
那道發絲般的裂痕，在持續的內部壓力和不明的腐蝕作用下，驟然擴大！如同黑色的閃電瞬間爬滿了罐體表面！堅固的合金外殼再也無法承受，在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呻吟聲中，轟然崩裂！
暗紅色的Z-13培養液，混合着濃度高得驚人的活性病毒氣溶膠，如同被壓抑了千年的惡魔之血，猛地從破口處噴涌而出！
它不是液體，更像是活着的、粘稠的血霧！帶着一種無法形容的、介於生物和非生物之間的詭異質感，瞬間在實驗室的無菌空氣中彌漫開來！它像一層猩紅的薄紗，帶着刺鼻的、如同鐵鏽混合着腐爛水果的甜腥氣味，無視了物理規律般迅速擴散，貪婪地吞噬着潔淨的空氣。
艾莉森的手還死死壓在幾乎到底的隔離閥上，身體卻僵硬如石。她隔着防護面罩，眼睜睜看着那片致命的猩紅薄霧，如同地獄的幔帳，翻滾着、彌漫着，在刺目的警報紅光中，已經充斥了大半個實驗室空間！距離她，只有不到三米！
防護服！面罩！過濾器！這些平時給予她絕對安全感的屏障，此刻脆弱得像一層薄紙。面罩視野的邊緣，那層代表高效過濾的HEPA標識，在彌漫的猩紅霧氣映襯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她能聞到嗎？不，防護服的空氣循環是獨立的。但她能“感覺”到——一種冰冷、滑膩、帶着死亡氣息的觸感，仿佛隔着厚厚的防護層，直接滲透到了她的皮膚上，纏繞着她的神經。
完了。
這個念頭如同冰錐，狠狠刺穿了她的心髒。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努力，在眼前這片翻滾的、活生生的猩紅地獄面前，都成了最無力的笑話。不是誤差，不是噪音。是她親手釋放了它。是她，爲了那該死的進度，那該死的壓力，跳過了最後一次安全復核。
“我…我做了什麼…” 她的聲音哽在喉嚨裏，帶着無法抑制的哭腔和靈魂深處的戰栗。身體的力量瞬間被抽空，壓在閥柄上的手無力地滑落。她踉蹌着後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牆壁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猩紅的霧氣還在彌漫，像有生命的潮水，無聲地拍打着實驗室的牆壁、設備，也拍打着艾莉森最後的心理防線。警報聲依舊尖利，紅光瘋狂閃爍，將這片被病毒占據的空間渲染得如同煉獄的核心。
她猛地想起什麼，僵硬地轉動脖頸。實驗室角落，一個不起眼的廣角監控攝像頭，頂端的紅色指示燈，正穩定地亮着。像一個冰冷的、記錄一切的審判之眼。它看到了。它記錄了一切。她的違規操作，她的猶豫，她的最終失敗。恐懼瞬間攫住了她，比面對病毒更甚。泄露本身已是地獄，而泄露的原因被記錄在案…她不敢想象那後果。
就在這時，主控電腦屏幕猛地一閃，在一堆瘋狂跳動的錯誤代碼和警報窗口中，一個被標記爲“低優先級”的郵件通知框頑強地彈了出來，發送時間赫然是昨天深夜。
發件人：安全審計子程序-Alpha。
標題：樣本Z-13-Pandora-001 異常活性波動深度分析及風險評估（緊急）。
正文預覽：【…基於新型蒙特卡洛模型推演，該異常峰值在高壓測試（＞125標準大氣壓）環境下誘發核心粒子鏈式崩潰的概率爲…87.4%…強烈建議…】
郵件正文被後續彈出的巨大紅色警告框粗暴地覆蓋了。
87.4%。
這個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艾莉森的視網膜上。昨天深夜…她離開實驗室去應付羅傑斯催促的會議…她甚至沒有登錄終端查看…她錯過了它！就在她離開的間隙，系統自動運行了更深入的分析，得出了這個毀滅性的概率，並發出了警告！而她，爲了該死的會議，爲了該死的進度報告，竟然忽略了它！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混合着無盡悔恨和絕望的尖叫，終於沖破了艾莉森的喉嚨，卻被厚重的防護面罩死死悶住，變成一聲沉悶而痛苦的嗚咽，如同受傷野獸的悲鳴。她死死抓住自己防護服的前襟，指甲隔着堅韌的材料深深陷入掌心，身體沿着冰冷的牆壁緩緩滑下，蜷縮成一團。巨大的、滅頂的內疚感如同萬噸海水，瞬間將她淹沒、碾碎。不是因爲泄露本身，而是因爲那個被她親手忽略的、本可以阻止一切的警告！87.4%！她本可以阻止這一切！她才是那個親手擰開魔盒的人！
刺耳的警報聲還在持續，尖銳得仿佛要撕裂耳膜。猩紅的霧氣越來越濃，幾乎填滿了整個實驗室的空間，能見度急劇下降，只有應急燈的血色光芒在霧氣中暈染開一片片詭異的光斑。空氣循環系統在隔離閥關閉前吸入的那一口“毒血”，此刻正通過遍布諾瓦科技大廈的龐大管道網絡，被加速送往每一個角落。
艾莉森蜷縮在牆角，面罩上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透過模糊的視界和翻滾的猩紅，她看到工作台下，一個銀色的金屬U盤靜靜躺在那裏，指示燈微弱地閃爍了一下——那是她習慣性備份關鍵數據的U盤，裏面有着Z-13的部分原始構型和她的初始研究筆記。在按下啓動鍵前的最後一秒，她鬼使神差地把它拔了下來。這是她唯一的救贖？還是另一份沉重的罪證？
她的目光茫然地移向實驗室厚重的觀察窗外。外面走廊的燈光依舊慘白，死寂一片。但就在這片死寂中，遠處某個角落，一盞應急燈突然瘋狂地閃爍起來，頻率與實驗室內的警報詭異同步，隨即又猛地熄滅，陷入一片黑暗。緊接着，一聲模糊的、短促的驚叫隱約傳來，隨即被什麼東西粗暴地掐斷。
艾莉森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爲恐懼，而是因爲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一種洞悉了無可挽回的未來的、徹底的絕望。她知道，那聲戛然而止的驚叫意味着什麼。潘多拉的魔盒，已經徹底洞開。
她望着窗外走廊那片吞噬了驚叫的黑暗，防護面罩下，嘴唇無聲地翕動着，吐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都…完了…”
猩紅的霧氣，無聲地纏繞上來，如同魔鬼的擁抱。警報的紅光，是她親手點燃的、焚毀整個世界的烽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