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合金氣閘門在身後合攏，如同關上了地獄之門。但隔絕的僅僅是物理空間，無法隔絕那穿透金屬、沉悶如喪鍾般持續轟鳴的最高警報。那聲音不再是刺耳的尖叫，而是化作一種低沉、持續的嗡鳴，如同垂死巨獸最後的悲鳴，深深鑽入艾莉森·哈維的骨髓，在她空蕩的胸腔裏共振。
通道內一片漆黑，只有氣閘門邊緣應急密封指示燈發出微弱的、令人不安的紅色幽光。空氣冰冷而幹燥，帶着塵埃和陳舊金屬的味道，與實驗室裏那股甜腥腐爛的地獄氣息截然不同。艾莉森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通道內壁，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防護服內的汗水早已冰涼，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喘息都在面罩內壁上凝結成白霧，又迅速消散。卡爾那張扭曲變異的、充滿原始飢餓的臉，那只瘋狂抓撓門縫的灰敗利爪，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她的視網膜上，每一次眨眼都在灼燒。
“嗬…嗬…” 非人的嘶吼似乎還在耳邊回蕩。
她猛地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那恐怖的幻聽。活下去！她必須活下去！贖罪的念頭在絕望的泥沼中艱難地冒出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稻草。她摸索着牆壁，支撐着發軟的雙腿，強迫自己站起來。笨重的防護服此刻成了沉重的枷鎖，每一次移動都消耗着寶貴的體力。她需要脫下它，太顯眼了，而且…它無法真正隔絕那種滲透靈魂的恐懼。
通道不長，盡頭是另一扇厚重的防火門。她祈禱着，推動門把手。
“咔噠。” 門應聲而開，沒有上鎖。
門後，是諾瓦科技大廈高層辦公區的景象。
慘白的LED頂燈無聲地亮着，將開闊的辦公空間照得一片通明，卻毫無生氣。一排排整齊劃一的工位，光潔的桌面反射着冰冷的光，電腦屏幕大部分是黑的，少數幾台亮着的，屏幕保護程序投射出變幻的幾何光影，在死寂中顯得格外詭異。空氣淨化系統發出低沉的、單調的嗡鳴，成了這片死寂中唯一的背景音。沒有尖叫，沒有奔跑的腳步，沒有驚恐的呼喊，只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絕對的安靜。與B-7區煉獄般的景象相比，這裏整潔得過分，安靜得可怕，像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停屍房。
艾莉森靠在門框上，劇烈的心跳聲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咚咚咚地撞擊着耳膜。這反常的平靜比外面的嘶吼更讓她毛骨悚然。人呢？警報響徹整棟大樓，這裏怎麼會沒人？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纏繞上她的心髒。她脫下防護服的動作變得異常艱難，手指因爲寒冷和恐懼而僵硬麻木。沉重的防護服終於被剝離，隨手丟在通道門邊。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住她只穿着單薄實驗室內襯的身體，寒意直透骨髓，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她拉緊了衣領，試圖汲取一絲可憐的暖意。
她像一個闖入禁地的幽靈，小心翼翼地踏入這片死寂的蜂巢。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發出清脆的“咔噠”聲，在空曠中激起突兀的回響，嚇得她立刻停住腳步，屏住呼吸。太響了！她慌忙脫下鞋子，赤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靠近入口的一個工位上，一杯咖啡靜靜地放在鼠標墊旁。咖啡早已冷卻凝固，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油脂膜。旁邊放着一個咬了一半的甜甜圈。電腦屏幕亮着，定格在一個打開的電子表格界面，光標還在某個數字後面閃爍着。仿佛使用者只是臨時起身，很快就會回來。但艾莉森知道，他或她，很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她走向最近一台亮着屏幕的電腦。屏幕上，一個新聞網站的首頁被強制彈出，占據了整個畫面。巨大的、加粗的紅色標題觸目驚心：
【突發！新港市中心爆發不明原因暴力事件！高度傳染性！死傷慘重！市民請立即就地避難，鎖好門窗！等待官方通知！】
配圖是幾張模糊晃動的手機照片：街道上人群驚恐奔逃，背景是濃煙和火光；一輛側翻的巴士；一個模糊但能看出肢體扭曲的人影撲向另一個倒地的身影。
艾莉森的心猛地一沉。這麼快？病毒擴散的速度遠超她的最壞想象！
她顫抖着手指，試圖操作鼠標。頁面下方，滾動着實時更新的評論區，信息混亂而絕望：
“我在港灣購物中心！怪物在吃人！救命！”
“軍隊呢？警察呢？爲什麼沒人管？”
“我老公在諾瓦科技上班！聯系不上！電話打不通！”
“不是暴亂！是喪屍！電影裏的喪屍！它們打不死！”
“市中心全完了！快逃啊！”
“信號斷了！我草！信號斷了！”
最後一條評論的時間，定格在十分鍾前。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艾莉森。她強忍着眩暈，點開公司內部通訊軟件。圖標上密密麻麻的紅點，顯示着無數未讀消息。她點開最上面的一個部門群組。
最後一條消息是項目主管羅傑斯發的，時間是警報響起前幾分鍾：
“所有人！B7區有重大事故！無關人員立刻返回各自工位，不得擅離！安保部門已介入！重復，立刻返回工位！”
下面緊跟着的，是幾十條混亂的詢問和驚恐的刷屏：
“羅傑斯先生！樓下有巨響！警報！”
“窗戶外面！天啊！那是什麼東西在咬人？！”
“保安！保安在哪？它們上來了！它們從樓梯間上來了！”
“救命！救命！我們在17樓！門被堵住了！它們要進來了！啊——！！！”
“快跑！離開辦公區！去天台！去…”
最後幾條消息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斷。
艾莉森猛地捂住嘴，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強烈的嘔吐感涌上喉嚨。她踉蹌着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工位上。17樓…她所在的辦公區是20樓。那些絕望的呼喊和戛然而止的慘叫，仿佛就在樓下回蕩。她能想象出那副場景：驚恐的人群試圖返回安全的工位，卻被從樓梯間涌上來的“東西”堵在了門口…就像困在罐頭裏的沙丁魚。
就在這時，她的郵箱圖標瘋狂閃爍起來。一封全公司範圍的緊急郵件，發送時間就在警報響起後不久，發送者是“諾瓦科技最高安全委員會（自動廣播）”。標題用刺目的紅色標記着最高優先級：
【最高緊急通告：諾瓦科技總部 - 最高等級生物污染泄露警報 - 隔離協議失效】
艾莉森顫抖着點開郵件，內容簡潔、冰冷，帶着一種程序化的殘酷：
全體員工：
諾瓦科技總部核心實驗室（B7區）發生最高等級生物污染泄露事件。泄露物質被評估爲極端危險（等級Z）。
重要：主隔離屏障已確認失效。污染物質正通過中央空調通風系統及建築管道網絡向全樓及周邊區域擴散。擴散速度與模式超出預期。
鑑於當前不可控態勢，諾瓦科技最高安全委員會依據應急預案第17條（熔斷協議），宣布：
所有內部物理隔離閘門（包括樓層、區域）已強制執行鎖閉。
中央空調通風系統已強制關閉。（但郵件發送時，艾莉森分明感覺到通風口還有微弱的氣流？是系統延遲還是…？）
所有對外通訊信道（包括網絡、電話、衛星）已被切斷。
外部應急響應（消防、醫療、警方）已被通知，但鑑於污染性質與擴散速度，外部支援無法保證及時性。
員工行動指南：
立即就地尋找可封閉的安全空間（如獨立辦公室、會議室、儲藏室）。
鎖死所有門窗，用任何可用物品封堵通風口。
保持絕對安靜。
節約使用個人終端電量，僅接收本廣播更新。
等待進一步指令或外部救援。
重復：這是最高等級緊急事件。生存概率取決於嚴格遵守就地避難指令。任何移動和暴露行爲將極大增加風險。
諾瓦科技最高安全委員會（自動廣播）
“通過中央空調通風系統…擴散…” 艾莉森喃喃地重復着郵件裏的字句，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錘砸在她的心上。她猛地抬頭，看向天花板。那些整齊排列的通風口格柵，此刻在她眼中如同無數張開的、噴吐着死亡氣息的惡魔之口。怪不得這裏如此安靜！郵件發送時，很多人還活着，他們接到了就地避難的指令！他們把自己鎖進了辦公室、會議室…像等待審判的囚徒！而病毒…病毒正通過這座鋼鐵蜂巢的血管——那些看不見的管道——悄無聲息地注入每一個角落！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腳底竄遍全身，比赤腳踩在冰冷地板上更甚。她仿佛能“聽”到病毒在管道中流動的粘稠聲音，仿佛能“想象”到那些密閉房間裏，絕望的人們在無聲中變異、在黑暗中互相撕咬…這座燈火通明的現代化辦公大樓，早已在警報響起的那一刻，變成了一座由無數個鋼鐵棺材組成的巨大墳墓！而她，艾莉森·哈維，就是那個親手擰開了地獄水龍頭的人！
強烈的負罪感和自我厭惡如同硫酸般腐蝕着她的內髒。她扶着工位隔板，劇烈地幹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只有苦澀的膽汁灼燒着喉嚨。
她必須離開這裏！立刻！馬上！留在這裏，不是被那些“東西”找到，就是被絕望逼瘋！
她跌跌撞撞地沖向辦公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新港市的景象如同一幅正在被火焰和黑暗吞噬的末日畫卷。
天空被厚重的、翻滾的煙塵染成了肮髒的暗紅色。曾經璀璨的城市天際線，此刻被多處升騰的粗大黑色煙柱切割得支離破碎。距離諾瓦大廈不遠的地方，一棟高層公寓樓正燃着熊熊大火，火焰如同巨獸的舌頭舔舐着夜空，玻璃幕牆在高溫下爆裂，碎片如雨點般灑落。更遠處，港灣購物中心方向，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幕。
街道上，往日川流不息的車河變成了扭曲的鋼鐵墳場。車輛以各種詭異的角度撞在一起，堵塞了每一條道路，有些還在燃燒，濃煙滾滾。紅綠燈徒勞地閃爍着，照亮下方如同地獄繪卷般的景象：無數渺小的人影在混亂中奔逃、跌倒，又被後面更多扭曲、怪異、動作僵硬迅捷的身影撲倒、淹沒。即使隔着幾十層樓的高度和厚厚的隔音玻璃，艾莉森似乎也能“聽”到那絕望的哭喊、瘋狂的嘶吼、玻璃破碎和金屬扭曲的刺耳噪音匯成的末日交響曲。霓虹燈招牌在濃煙中閃爍着殘缺不全的光芒，像垂死巨獸的眼睛。
城市的脈搏，徹底停止了跳動。文明的燈火，正在被野蠻的黑暗和猩紅的火焰迅速吞噬。
而這一切的源頭，就在她腳下，在B-7區那片尚未散盡的猩紅霧氣裏。
艾莉森癱軟地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額頭抵着同樣冰冷的玻璃窗。窗外是燃燒的末世，窗內是死寂的墳墓。口袋裏的U盤，那個冰冷的金屬方塊，此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緊緊貼着她的肌膚，灼燒着她的靈魂。它既是她僅存的知識火種，也是開啓這一切的潘多拉之匙。
警報的嗡鳴如同喪鍾，持續地、沉悶地敲打着。在這座死寂的蜂巢裏，她是唯一的活物，也是背負着最深重罪孽的幽靈。
活下去？在這片廢墟之上？
她望着窗外那片被血與火染紅的、正在崩塌的世界，眼中映照着燃燒的城市，只剩下空洞的絕望和冰冷刺骨的寒意。贖罪的道路，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漫長，每一步，都踏在無數亡魂的屍骸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