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可絲在內門記賬的差事日漸熟練，那日擂台上的鬧劇仿佛只是一段無足輕重的小插曲，很快便被宗門日復一日的瑣碎事務所淹沒。他每日埋首於賬冊之間，用工整的小楷記錄着靈谷的收成、賦稅的繳納、以及各種物資的調撥。這些冰冷的數字背後，勾勒出的是烈陽宗龐大統治疆域的基本脈絡，也讓他對這套體系的運作有了更直觀，也更令人失望的認識。
平靜的日子沒過幾天，宗門內忽然又起波瀾。一年一度宗門大比的最終結果，即將張榜公布！
這無疑是烈陽宗底層弟子最爲關注的大事。雖然絕大多數人都心知肚明自己與那唯一的“編制”無緣，但終究存着一絲僥幸，也想看看今年是哪位“幸運兒”能一步登天。公布榜單的那面灰牆前，早早便圍滿了內外門弟子，人聲鼎沸，議論紛紛。
馬可絲本不欲湊這個熱鬧，但同屋的幾個內門弟子硬拉着他前去，說是要看看究竟是誰能鯉魚躍龍門。他隨着人流來到榜前，抬頭望去。
只見一張嶄新的紅紙貼在牆上，上面用濃墨寫着一個名字，異常刺眼——
第一名：董四家四
現場先是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
幾乎所有知情人，包括那日目睹了擂台鬧劇的弟子，都以爲自己眼花了。董四家四？那個大字不識、飛刀扎自己腿、已被貶去最外圍礦場的董小姐？她怎麼可能是大比第一？！
緊接着，一片譁然！
“董四家四？她不是……”
“搞錯了吧？！她連擂台都沒打完啊！”
“這……這怎麼可能？她憑什麼？”
質疑聲、議論聲、不滿的嘟囔聲瞬間淹沒了榜單前的小廣場。很多人都感到難以置信，甚至有些憤慨。雖然大家都知道大比背後難免有些齷齪，但如此明目張膽、毫不掩飾地將一個公認的草包推上第一，還是超出了許多人的心理底線。
馬可絲站在人群中，看着那個名字，心中亦是波瀾起伏。他想起董小姐那日的拙劣表現，想起張思叢強行命令自己應戰時的蠻橫，再結合眼前這荒謬的結果，一個清晰的、冰冷的真相浮現在他腦海：在這烈陽宗，所謂的公平、實力，在銀錢和關系面前，不堪一擊。
那麼，董家究竟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換來了這個“第一”呢？
事情要從董小姐挑戰馬可絲失敗，反傷自身，並被徹底貶黜到環境最惡劣、距離宗門最遠的靈石礦場說起。
消息傳回董家，董家族長，也就是董小姐的父親，頓時勃然大怒。他倒不是多心疼女兒受苦，而是覺得臉上無光！他董家在當地也算是有頭有臉的土財主，花了重金把女兒送進仙門，本指望她能光耀門楣，哪怕不能修仙，在內門混個清閒職位，也能加強與仙宗的聯系，方便家族行事。如今倒好，不僅被貶，還成了笑柄，這讓他董家的臉往哪兒擱？
更重要的是，他前期投入的巨額“投資”眼看就要血本無歸！
盛怒與不甘之下，董族長把心一橫，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找來中間人，以低於市價兩成的價格，緊急變賣了一百畝上好的水田給正在大肆兼並土地的黑山鎮的趙富貴家。這筆交易讓董家元氣大傷，但換來了一箱沉甸甸的雪花銀。
光有銀子還不夠。董族長深知，那位負責選拔和部分大比事務的張思叢仙師，胃口不小，而且有些特別的“雅好”。他打聽到張思叢雖修爲不高，卻極其喜歡看那些描繪仙人降妖除魔、英雄救美的彩色圖畫“小人書”，尤其喜歡裏面誇張離奇的情節。
於是，董族長又花費重金，請來一位落魄文人，根據張思叢的喜好，連夜趕制了一本精裝的《張仙人英雄傳奇》小人書。書中將張思叢描繪成了一位天賦異稟、智勇雙全、深受元嬰老祖器重的少年英雄，情節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
準備好銀子和這份“別致”的禮物後，董族長親自帶着，再次找到了張思叢。
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銀子和那本將他捧上天的精美小人書，張思叢的眼睛頓時亮了。他隨手翻看了一下小人書，裏面誇張的畫面和肉麻的吹捧讓他心花怒放，尤其是看到“張仙人”變成元嬰大能 的插圖時，更是忍不住嘿嘿笑了出來。
“董族長，你這是……”張思叢故作矜持地拖長了語調。
董族長連忙躬身，陪着笑臉：“張仙師，小女無知，沖撞了仙門規矩，實在罪該萬死。這點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還望仙師看在老夫一片誠心的份上，再給小女一個機會……聽說，今年大比的頭名，還未定下？”
張思叢掂量着手中的銀錠，又瞥了一眼那本讓他無比受用的小人書，心中已然有了決斷。什麼公平正義，什麼宗門規矩，在他眼裏，遠不如真金白銀和這精神上的滿足來得實在。反正那大比第一名給誰不是給？這董家如此“上道”，給他們又何妨？
於是，他故作沉吟片刻，點了點頭：“嗯……董族長愛女心切，其情可憫。令嬡嘛……雖然資質……嗯，略有欠缺，但心性質樸，或許另有一番機緣。罷了，此事，本仙師便替她周旋一二。”
就這樣，一筆交易在暗室中達成。張思叢利用自己的職權和影響力，無視所有規則和事實，強行將董四家四的名字，填在了宗門大比第一的位置上。
然而，這僅僅是第一步。
大比第一，意味着獲得了那個珍貴的“練氣期編制”，有資格接受“一分靈氣”的灌體，伐毛洗髓，踏入仙途。但問題在於，宗門每年下發的這“一分靈氣”，到了負責具體發放的弟子，也就是張思叢的手中，還要經過一道盤剝——保護費。
通常，這一分靈氣，發放弟子會直接扣下一半，只給“幸運兒”半份。這半份靈氣，根本不足以支撐一個人完成從凡人到練氣期的蛻變，最多就是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幾年，與真正的修仙無緣。
如果想得到完整的一分靈氣，成功練氣，就必須自己掏錢，把那被扣下的一半“買”回來！
這個消息對董家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他們已經變賣了一百畝良田，幾乎耗盡了家族大半流動資財，哪裏還有餘錢？
眼看前期投入就要因爲這最後一關而功虧一簣，董族長急紅了眼。他召集族老，連夜商議。最終，在“培養出一個仙師對家族長遠利益無法估量”的幻想支撐下，董家做出了一個更爲瘋狂的決定——再賣一百畝田！
又是以低價急售，又是黑山鎮李富貴家接手。董家幾乎變賣了一半的核心產業，換回了又一筆巨款。
這筆錢，連同之前的“謝意”，再次被送到了張思叢面前。張思叢看着幾乎掏空家底的董家，心中或許有那麼一絲“憐憫”，但更多的是一種掌控他人命運的得意。他“勉爲其難”地收下了這筆錢，表示會“打點”好發放靈氣的弟子，確保董小姐能得到完整的一分靈氣。
因此，在付出了整整兩百畝良田和兩筆巨額現銀的代價後，董四家四的名字，才終於被“名正言順”地公布爲宗門大比第一名，並獲得了一個月後“良辰吉日”接受靈氣灌體、踏入練氣期的資格。
公告還特意說明，選擇一月後的“良辰吉日”，是爲了讓董師妹“調整身心，以最佳狀態迎接仙緣”。
而真相是，張思叢早就將今年下發的“一分靈氣”中飽私囊，用於自己那進展緩慢的修煉了。他需要時間，等待下個月宗門新的靈氣配額下發，或者從別處挪借、克扣，湊足給董小姐的那一份。所謂的“良辰吉日”，不過是他拖延時間的借口。
即便如此，董家和得知消息、從礦場被接回的董小姐，還得對張思叢千恩萬謝，感激他賜予這“天大的仙緣”。
榜單之下，馬可絲看着周圍或憤怒、或麻木、或羨慕嫉妒的衆多面孔，又看了看那紅紙上刺眼的“董四家四”，心中一片冰涼。他默默轉身，離開了喧鬧的人群。
回到他那擺滿賬冊的桌前，他拿起筆，卻久久未能落下。窗外，隱約傳來其他弟子議論董小姐即將“伐神洗髓”的聲音，充滿了對“仙緣”的向往。
馬可絲低下頭，看着賬冊上記錄的那些不斷從董家流向李富貴家，又間接流向張思叢等人的田產和銀錢數據，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而嘲諷的弧度。
這，就是仙途？
用銀錢鋪就，靠諂媚開路，以剝奪他人希望爲代價的，所謂仙途？
他心中的那點疑惑，漸漸變成了某種更爲堅定東西。他想要看清楚，這看似固若金湯的堡壘，究竟還能容下多少這樣的荒唐。而自己這個意外闖入的記賬先生，又能在這本糊塗賬中，記錄下些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