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媳婦生了嗎?”老夫人捻着佛珠,身着千歲青色的長襖,上坐高堂,面色有些許不愉。這個年紀生產,一不留心就要出事,也是兩個孩子的娘了,怎麼這樣不懂事。
“老夫人別急,剛剛遣人進去瞧了,說只是有些沒力氣,喂了參湯,現下侯夫人還有勁兒呢。”徐媽媽忙替老太太撫後背,一邊勸道。
“你當我是真氣她?她父親是帝師,當年三王之爭站在朝堂上指着逆王唾罵不忠不孝悖逆天道,何等氣魄!她怎得,欸,懦弱至此!”老夫人重重的哼了一聲,眼裏的無奈與厭倦遮都遮不住。
“這個孩子生下來,是男是女都不能叫她養了。”老夫人擺擺手,看了一眼掛在壁上的西洋鍾。
產屋內血腥之氣滿盈,聞的人直欲逃脫。姚氏這胎,生了半天了也沒個動靜,怕是不好。姚氏躺在產床上,渾身大汗,只覺得撕裂一樣的痛一陣又一陣。
終於,“又出來了一點!夫人使勁兒啊!”
姚氏狠狠一咬牙,攥緊了被子。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
“是個小姐,咱們家的大小姐!”
通報是聲音傳到正堂,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老夫人闔眼長出一口氣,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然後睜眼。
“去前院兒報給爺們兒,說大姐兒生出來了。”
別人家盼兒子如盼甘霖,她家偏不一樣。越氏得女,乃是全族都喜聞樂見的事。
說來也好笑,一心爲國效力,男兒死了多少,到頭來也得賠上一個嫡親的孫女才可勉力維系榮光。老太太苦笑一聲,眼睛裏滿是嘲諷。
不過,這些話也就能在心裏說說。
只是這樣一想,對這剛出生的孫女,又平添三分愧疚。原來七分的憐愛,如今也成十分了。
“徐媽媽,你親自去把我那副蓮花紋的金鑲玉項圈拿來。”
提到老夫人的陪嫁,徐媽媽笑着應了,出了門,扶了個小丫頭快步往雁聲堂去。小丫頭機靈,眼瞧着徐媽媽一出門子,就跟上去攙。“徐媽媽,您這是着急做什麼去?”
“小孩子不要打聽,總就是主人家的事。”徐媽媽脾氣厚道,又知道她媽是府裏經年管公子小姐出行的,便也沒有說她。
“徐媽媽,你見着剛出生的小姐沒有?我聽正院的人說,小姐生的玉娃娃一般,可惜我年紀小資歷又淺不得見,您想來是見着了的,給我講講罷。”小丫頭眉尾一顆小痣,生的尤其機靈可愛,此時抱着徐媽媽的胳膊討笑,倒也不討人厭煩。
“罷了罷了,滿院子就你最作怪。”徐媽媽嗔了她一句,“那人倒也沒說錯,小姐生的可愛嬌貴,老太太極疼,這會子使我去就是要拿項圈給小姐用的。”
小丫頭笑着附和了兩句,徐媽媽瞧了她一眼,暗道真是個機靈的。
前院書房內,因着外頭陰雨連綿日光黯淡,屋裏點了兩盞舶來琉璃燈。
老太爺端坐在正椅上,對面站着年近半百的長子越崢。兩人一明一暗,更顯得有些沉重。
“老大,莫怪你父囉嗦,你就是再瞧不上姚氏,也要看在珺兒瑀兒的份上給她三分敬重。”老侯爺語重心長的對着兒子說道。
姚氏,齊家不行,但爲母尚可。爲了一個妾室,開罪妻子,致使父子兄弟離心,不值當啊。
“兒子知道了,往後自當約束自身。”
越崢想起那個不着調的妻子,皺了皺眉,但還是勉強應下。
“老侯爺,侯爺,夫人生了個小姐!老太太喜的很,使奴才前院來報,奴才急急的就來報喜了!”二喜,名字喜慶,人長的也喜慶。此時撲通一聲跪下,再加上是這樣好的消息,一書房父子兩人俱都笑了。
“夫人如何了?”越崢緊皺的眉頭鬆開,心裏卸了些擔子。再不喜歡,終究也是爲他誕下二子一女的結發妻子。
“夫人看了小姐一眼,現下已經睡過去了,母女均安!”
“好好好!”老侯爺撫掌大笑。家裏,總算是有了一個女孩兒。
“咱爺倆兒看看去。”
老太爺是西北軍將出身,性格豪邁不羈,跟兩個兒子相處反倒像是兄弟。也是可惜沒有女兒,做個爹做了這多年也沒個滋味兒,想不到年近古稀了,還能得個孫女。
“真是好看,比珺兒生的時候還要白上三分,瞧瞧這眉眼,不枉你娘生得這般辛苦。”老夫人抱着襁褓,細細打量着新生的女嬰,滿目慈愛。
“是了,咱們珺哥兒如今是天下聞名的好郎君,又是孝順又是勇武,咱們大姐兒自然也不會差的。”堂房嬸娘坐在下首笑着捧場。
提到這個出息的長孫,老太太又多一分欣慰,笑意更濃。
越珺如今才二十一,身上已經掛了一個千總的官職,如今天下太平,爭不得軍功,卻也已經很了不得了。
“我只盼着他們父子兄弟平平安安。”
“今日的雨下的有些大。”老太太透過窗看了看外頭煙青色的天。
有個機靈的守門小丫頭聽見了,打簾子進來笑道。“回老太太,不止今兒,明日後日大約也要下呢。”
“這孩子,怎麼說得,老天爺的臉色那是說變就變的。”伍嬸娘笑着睨她。
那小丫頭被反嘴也不急着辯駁,笑着拉着衣角面色酡紅。“我家原來就住大奉賢寺山腳下,有個頭陀日日都報曉,他同我娘說的。說十回竟有九次是準的!”
“想來那頭陀記了許多年,匯成了冊子,說與你聽。”老太太點點頭,“只是下雨日頭不好,連置辦大禮都不能夠了。”
洗三不得大辦了,可憐的囡囡。
老太太輕輕摸了摸襁褓中的孩子,嘆了聲。
二夫人趙氏瞧着婆母失望,有心緩和一下,於是便笑着討新生兒來抱。趙氏抱着孩子溫柔的晃了晃,抬起頭來笑得叫人如沐春風。
“天色陰晦,總是要放晴的。說不得咱們大姐兒一睜眼,見到的就是天朗氣和,那才是真正有福氣呢。”
“老二媳婦說的是。”
老太太看着她持重嫺雅,還是喜歡的。 幾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直到姚氏醒來,幾個爺們兒也到了廊下。
幾人紛紛進屋落座了,孩子抱過一輪,最後到了其父越崢之手。越崢是個古板守君子之訓的人,抱孫不抱子,越珺和越瑀都是不曾叫他抱過的,如今這個,算是老來女,想想多抱抱也無妨。
“這丫頭真像她父親!這鼻子眼睛。”
老侯爺比對了兒子跟孫女,兒子雖然面容儒雅卻不免已有華發,而孫女尚且頭發稀鬆,小小的貓兒一樣大,連牙齒都未長全。老侯爺眼眶一熱,只覺得父女二人越看越像,心中大快。
老太太瞥了他一眼,“你這是往兒子臉上貼金呢,咱大姐兒生的多嫩。”
老侯爺也不惱,理了理未及更換的朝服,“你維護孫女兒,還不許我往兒子臉上貼點金啊。”
屋內,姚氏此時尚不能見風,人虛弱的靠在床上,墊着軟枕,頭戴一方嵌了拇指大小綠鬆石的兔毛抹額。
她記掛着女兒,喝了一口雞湯便不肯再喝了。“孩子呢,抱過來我看看。”
待瓊芳把孩子從堂屋抱到她身邊,姚氏接過手,孩子往她懷裏一靠,只覺心魂一蕩,眼淚登時就下來了。
“夫人哭什麼,這大喜的日子,夫人哭壞了身子可怎麼辦呢。嵐翠給她擦眼淚,一邊心疼的說道。
“她怎麼這麼小,比珺兒瑀兒生的時候,還要小得多。”姚氏玉指細細虛描着女兒的眉眼,心中不免憂愁。
她老來得女,總要多護着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