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是葬禮唯一的悼詞。
它們從鐵灰色的天幕中垂直墜落，不像水滴，更像是無數融化後又凝固的鉛彈，沉重地、持續不斷地砸在阿爾克墨恩的肩甲和頭盔上，發出一種令人心煩意亂的"咚咚"悶響，仿佛在敲擊着一面爲死亡預熱的喪鍾。他站立在皇家陵墓入口的巨岩高台上，身姿如一根被強行釘入大地的標槍，僵硬地承受着這來自天空的鞭撻。
在他腳下，黑壓壓的王都臣民匍匐在泥濘之中，他們厚重的黑色哀服被雨水浸透，緊貼在背上，像一片被暴風雨摧垮的、沉默的鴉群。阿爾克墨恩的目光掠過這些模糊的頭頂，最終死死鎖定在正前方——那具由整塊深淵黑曜石雕鑿而成的巨棺。它停放在高台中央，石質表面異常光滑，拒絕沾染任何雨水，只是貪婪地吞噬着周圍一切微弱的光線，將自身化爲一個純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存在。
那裏面躺着他的父親，一位曾試圖以凡人之軀對抗神祇怒火的君王，最終卻在漫長的癱瘓與夢魘中，耗盡了最後一縷瘋狂的靈魂。
"阿爾克墨恩，受命於天，承繼國祚！"
大祭司卡德摩斯——他的祖父，家族的記憶與詛咒的活字典——用他那如同枯葉摩擦般的沙啞嗓音，穿透滂沱雨幕。一頂古老而斑駁的王冠被高高舉起，它由枯死的橡木枝與依舊尖銳的黑色荊棘扭曲盤繞而成，上面鑲嵌的幾顆暗紅色寶石，如同凝固了數個世紀的陳舊血滴。
當那頂王冠觸及他溼透的黑發時，阿爾克墨恩沒有感受到權力的重量，只有一種嵌入顱骨的冰冷，仿佛那些荊棘正緩緩刺破皮膚，將某種冰冷的毒液注入他的血脈。這不是加冕，這是一種烙刑。一道自他出生起就已鑄造，今日才徹底鎖死的枷鎖。
他抬起眼，琥珀色的瞳孔深處壓抑着風暴，望向遠方的厄琉息斯山脈。在翻滾的雨霧之後，那些山脈的輪廓如同沉睡的遠古巨獸，家族的詛咒，那名爲"瀆神之血"的原罪，便如同一條污穢的地下河，從那些山巒的腹地源頭，流淌進每一個後代的血管裏。
冗長的禱文開始了，歌頌着父王那些早已被雨水打溼、模糊不清的功績。阿爾克墨恩的靈魂卻已抽離，墜入回憶的冰窖。
七歲那年的一個深夜，年幼的阿爾克墨恩被一陣壓抑的啜泣聲驚醒。他赤着腳，循聲來到父王的寢宮門外。透過門縫，他看見從未見過的景象：那位以勇武著稱的君王，他偉大的父親，正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抓着自己的頭發，身體因無法抑制的恐懼而劇烈顫抖。
"我看見了......就在牆角陰影裏......祂們的眼睛......"父王的聲音支離破碎，像是被什麼東西掐住了喉嚨，"詛咒......這該死的血脈詛咒......每一個阿特柔斯家族的男人都不得好死......"
站在一旁的卡德摩斯沉默地立着，燭光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命運之線早已織就，"老人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它以最小的代價實現。"
那一刻，阿爾克墨恩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詛咒"二字的重量。它不是傳說，不是故事，而是深植於血脈中的毒種，隨時準備破土而出，將一切美好吞噬。
思緒被拉回現實。儀式在壓抑到極致的氣氛中接近尾聲。就在阿爾克墨恩準備轉身，引領那具黑曜石棺槨進入其永恒牢籠的刹那，他的目光本能地掃過觀禮台一側的人群。在所有低垂的、被兜帽掩蓋的頭顱中，一抹突兀的、固執的白色，如同一道無聲的閃電，劈開了沉重的黑暗。
是埃忒爾。
他的妹妹，比他小六歲的血親。她拒絕披上御寒的鬥篷，只穿着一件素淨的白色亞麻長裙，孤身站在冰涼的雨幕中。銀色的長發被雨水浸溼，一綹綹貼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和脖頸上，但她毫不在意。她只是仰着頭，那雙遺傳自母親，湛藍得如同風暴過後晴空的眼睛，穿越一切阻礙，牢牢地鎖定在他身上。
那裏面沒有臣民對君王的敬畏，只有幾乎要溢出來的、純粹的悲傷，以及一種......灼人的擔憂。她對他微微搖了搖頭，沾着雨珠的睫毛顫動了一下，嘴唇無聲地開啓，形成一個清晰的詞語：
哥哥。
轟——！
一股遠比雨水冰冷，遠比王冠沉重的劇痛，猛地攫住了阿爾克墨恩的心髒，讓他幾乎窒息。他像是被那純潔的目光燙傷一般，近乎失禮地、猛地轉開了頭，強迫自己的視線重新回到那具正在三十六名禁衛軍肩扛下，緩緩移向陵墓黑暗入口的棺槨上。
就在這個瞬間，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擊中了他。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重疊——
他看見的不是三十六名禁衛軍，而是三十六個黑影，它們抬着的不是棺槨，而是一個巨大的、跳動的心髒，那心髒上布滿黑色的血管，正汩汩地流淌着暗紅色的血液；
他看見觀禮的臣民不再是人類，而是一群匍匐在地的黑色烏鴉，它們的眼睛在雨幕中閃爍着血紅的光芒；
他看見遠方的厄琉息斯山脈活了過來，變成一條盤踞的巨蛇，正張開血盆大口，等待着將整個王國吞噬；
最可怕的是，他看見埃忒爾——他那純潔的妹妹——站在一片血海之中，白色的長裙被染成刺目的猩紅，而她的心口，插着一把他再熟悉不過的匕首——那是他本人的佩刀。
"不......"阿爾克墨恩幾乎要脫口而出，但聲音卡在喉嚨裏，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哽咽。
幻象來得突然，去得也迅速。等他重新聚焦視線，一切都恢復了原樣：禁衛軍、棺槨、臣民、山脈，還有雨中的埃忒爾。但那份觸目驚心的預感，已經像毒蛇一樣盤踞在他的心頭。
這就是詛咒的力量嗎？不僅折磨肉體，還要摧殘精神，讓他連最基本的現實都無法信任？
葬禮的隊伍開始移動，沿着溼滑的石階向下，進入陵墓的內部。這裏的空氣瞬間變得陰冷、凝滯，帶着一股濃鬱的泥土和香料混合的氣味，但在這之下，阿爾克墨恩敏銳的鼻子還是捕捉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更深層的東西——那是石頭深處滲出的寒意，是時間腐朽的味道，是......死亡本身的氣息。
牆壁上，歷代先王的浮雕在火炬跳躍的光影中若隱若現，他們的眼睛無論雕刻成何種形狀，此刻都仿佛在注視着這位新王，目光中帶着某種難以言說的......憐憫？還是嘲諷？
卡德摩斯走在他身側，老人的腳步在空曠的墓道中發出清晰而規律的"嗒、嗒"聲，像某種倒計時。
"你看到了，不是嗎？"卡德摩斯的聲音很低，僅能他們兩人聽見。
阿爾克墨恩猛地轉頭，看向祖父。老人渾濁的灰色眼睛裏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心悸的了然。
"看到什麼？"阿爾克墨恩試圖保持聲音的平穩，但他收緊的下頜線出賣了他。
"命運的影子，"卡德摩斯緩緩道，"它們開始找上你了，孩子。就像它們找上你父親，找上你祖父，找上我們家族的每一個男人一樣。"
阿爾克墨恩沒有回答，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確認。他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順着脊椎爬升，比陵墓裏的溫度更要寒冷千百倍。
隊伍在墓室的最深處停下。這裏比外面更加昏暗，空氣幾乎凝固。中央是一個新開鑿的石台，父王的黑曜石棺槨將被安置於此，與歷代先王一同長眠——如果"長眠"這個詞，對於這個被詛咒的家族而言，還具有任何意義的話。
當棺槨被緩緩放置在石台上，發出沉重的摩擦聲時，阿爾克墨恩注意到石台側面刻着一段古老的銘文，那是用早已失傳的初代文字書寫，他只在家族最隱秘的典籍裏見過殘篇。
"彼等血脈，承罪而生；彼等魂靈，永世慟哀；直至親血，染紅祭壇，四方之魂，歸於寂滅。"
卡德摩斯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低語道："這是最初的預言，也是最終的結局。我們都在它的掌心裏跳舞，阿爾克墨恩，無人可以逃脫。"
阿爾克墨恩死死盯着那段銘文，特別是"親血"與"祭壇"兩個詞，它們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上。拯救家族必須獻祭至親？這是何等殘酷的神諭！用一人的死亡換取家族的未來？這代價......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之中，一絲腥甜的血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他看着那具吞噬了父親的黑色棺槨，又想起雨中埃忒爾那雙純淨而擔憂的眼睛。
不。他絕不能重蹈覆轍。他絕不會像父王一樣在恐懼中瘋狂，也絕不會讓埃忒爾成爲詛咒的犧牲品。他要找到第三條路，一條打破這宿命循環的路，哪怕要付出任何代價，哪怕要與神明爲敵。
當阿爾克墨恩再次走出陵墓時，雨勢稍減，但天空依舊陰沉。他的目光掃過正在散去的人群，搜尋着那個白色的身影，但埃忒爾已經不見了。一股莫名的失落與更加堅定的決心同時涌上心頭。
他接過的不是權杖，而是毒杯。但他不會飲鴆止渴，他要找到解藥，或者，砸碎這個杯子。
一位身着禁衛軍鎧甲的將領快步上前，單膝跪地："陛下，邊境傳來急報，北部蠻族部落正在集結，他們可能趁先王逝世之機......"
阿爾克墨恩抬起手，制止了將領的匯報。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雨水順着堅毅的下頜線不斷滴落。
"傳令下去，"他的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全國進入戰備狀態。另外，以我的名義，向全境的學者、巫師、歷史學家發布詔令：征集一切關於'瀆神之血'詛咒、厄琉息斯山脈古老傳說，以及......破解命運契約的文獻與方法。"
將領愣了一下，顯然對這個出乎意料的命令感到困惑，但很快低下頭："遵命，陛下。"
阿爾克墨恩轉身，最後看了一眼那深邃的、如同巨獸之口的陵墓入口。他知道，從今天起，他不僅要與虎視眈眈的敵人作戰，與心懷鬼胎的貴族周旋，更要與那個看不見摸不着，卻無處不在的宿命抗爭。
雨，依舊在下，冰冷地沖刷着這座沉浸在悲傷與不安中的王城。阿爾克墨恩邁開腳步，走向那座同樣冰冷的王宮。他的步伐沉穩而堅定，在溼滑的石板上留下一個個清晰的水跡，如同他即將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踏出的、不可回頭的足跡。
他知道，從他戴上這頂荊棘王冠的那一刻起，一場戰爭已經打響。而這場戰爭的勝負，將決定整個阿特柔斯家族的命運——是獲得救贖，還是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