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三更的梆子聲剛剛在將軍府周圍消散,細碎的窸窣聲響就自窗邊的方向傳了過來。
緊接着,“咚、咚、咚”三下規律的敲擊窗櫺聲清晰響起,沈聿從桌邊起身,徑直走到門邊,推門而出。
不久前才剛在南煙閣分道揚鑣的池瀾洲此刻正背對着他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之前的晴山色華服換成了一身墨色長袍,金線織就的祥雲紋樣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粼粼碎光,襯得他整個人都顯得柔和了許多。
對方帶來的暗衛在他出門後便迅速隱入了黑暗,整個院子裏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聽見響動,池瀾洲微微側頭,見沈聿一身勁裝,仿若下一息就可以出門會友的幹練模樣,眉梢輕挑。
他們二人都知道今日定會有這樣的一番交談,便誰都沒有過多的贅述,幹脆利落地交流起有關小家夥的信息來。
“穗穗是昨日才找來沈府的。”
說完這句話,沈聿的神情恍惚了一瞬。
小家夥找上門,他們從小家夥的心聲中得知了滿門抄斬的結局,和雲梔一起去李府退禮,再於南煙閣撞上三皇子一行人……
這麼多事猝不及防地堆在一起,卻也僅僅才過去了兩天而已。
他強行按下復雜的思緒,盡快給三皇子殿下講明了現狀。
池瀾洲的手指在石桌上輕點,眉頭微微蹙起:“穗穗的心聲,可還有旁人能夠聽到?”
“目前來看,與穗穗有血緣關系的親人都可以聽到,”沈聿的聲音也並不那般肯定,“但……”
他們今日自午飯時起,就一個一個的,將府中所有丫鬟家丁都在小家夥的面前過了一遍,且在外逛街時,周圍的人也並無異樣。
那群人明顯都無法聽到小家夥的心聲,可沈聿的這個“但”字,兩人都知道是因爲什麼。
今日在南煙閣,小家夥沒少在心裏說池行初的壞話,如若不是對方的演技早已爐火純青,連片刻的驚詫都不曾有過,便只剩下了一種可能——
池行初無法聽到小家夥的心聲。
不然就憑小家夥心聲裏不間斷對池行初進行的語言攻擊,對方不可能半點反應都沒有。
兩人無法解釋這個問題,便默契地暫時壓下。
池瀾洲又提起了另一個問題:“小家夥心聲中所說的內容,可都有佐證?”
聽見這話,沈聿也跟着擰起眉心,突然有點不大高興。
雖然他之前也對這詭異心聲中的內容有過懷疑,可如今見這位未來的親爹也多有疑慮,心底就驀地升起了一股無名火。
有什麼好懷疑的,他家崽崽那麼可愛,還能在心聲裏說謊騙人不成?
他完全忘記了自己之前小心謹慎的模樣,雙標得明明白白。
可當他的視線觸及對方眼底那一片青灰之上,又聚不出半分責備了。
雲梔年歲還小,驟然間多了個這麼大的女兒,她還不知道這到底代表了什麼,可三皇子他……卻是理得清的。
這不僅僅是突然多出來的一份責任。
宮中局勢詭譎多變,沈家眼下也舉步維艱,兩方看起來都位高權重,可這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小家夥,不僅戳破了他們勉強維持的平和表象,還帶給了他們血淋淋的死亡預告——
他們這一群人,都是權利傾扎之下的敗者。
一敗塗地,血骨無存。
小家夥被卷入這樣的境地之中,他們也會於心不忍,方寸大亂。
“有。”沈聿從袖口的暗袋中掏出一張紙條,置於桌上推了過去,“這是臣今日突然在荷包中發現的。”
池瀾洲靜靜注視了那張紙條好一會兒,才動手拾了起來。
往日裏果決的行事仿佛在這一刻全都失效,修長的手指按在上面停頓了許久,才終於緩緩打開。
上面只有九個大字——
“十日後,雍州大雨,潰堤。”
字跡稚嫩潦草,像是本就不精於此道的孩童故意用左手寫下的。
池瀾洲瞳孔地震。
雍州離京城的距離並不算遠,那處的堤壩旁盡是農莊稻田,若未來真如小家夥信中所寫,恐會致使無數人傾家蕩產,流離失所。
沈聿適時道:“家父已經連夜派人前去加固河道,如果……”
如果這是真的,那他們沈家被滿門抄斬便是真的,九皇子中毒身亡也是真的,包括小家夥在內的所有人都會因叛軍身亡更是真的。
“衛十一!”池瀾洲驟然起身。
遠處的屋頂上有一抹身影飛速躍下,停至兩人身前跪地應聲。
“你即刻帶人——”
“哎喲!”
突有一道人影從院牆處墜下,院中的幾人俱是一驚。
不小心跌落在地的池文昭揉了揉腰間,像是察覺不到院中緊張的氣氛一般,“哎喲哎喲”地往前走。
“我就知道!”他身着一身黑色緊身衣,頭頂一叢茂密的綠葉,滿臉忿忿,“你們兩個果然在偷偷討論我們小穗穗!”
沈聿:“……”
池瀾洲:“……”
池瀾洲忍無可忍,幾步上前,提起池文昭的衣領就要往外走。
“唉唉唉——”池文昭被拎得呼吸困難,還要在喘息的間隙不停叭叭,“我就問一個問題!就問一個!!”
“那什麼,小穗穗有沒有說,我毒發身亡的時候……有沒有娶妻啊?”
沈聿:“……”
“???”
以爲這個倒黴弟弟有什麼重要事情要問的池瀾洲:“……”
“等等等等——”
感受到更猛烈的窒息攻擊的池文昭連忙說出最後一句:“對啦——”
“我方才路過李府,聽見裏面傳出了好激烈的鞭打聲,”他笑得十分促狹,“你那個……是吧?”
池瀾洲的聲音徹底冷了下去:“池文昭,滾回去。”
池文昭立刻便不掙扎了:“好嘞!”
沈聿:“……”
……
卯時剛過,池今穗就被人從被窩裏拽了起來。
夏日清晨的朝陽明豔溫暖,池今穗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年。
她搖搖晃晃地向後倒去:“唔……穗穗還困呢——”
退紅一把摟住小家夥癱軟的身體,好笑道:“二小姐快別睡了,今日是你去學堂的第一天呢,可不能給夫子留下懶惰的印象的。”
“學堂?!”
關鍵詞觸發了強制啓動,池今穗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轉身對上窗邊同樣一臉菜色的娘親,整個崽都要不好了。
她瞳孔劇震,雙唇顫抖:“穗穗還小呢,這麼小的崽崽去學堂是會死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