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面禮總算發放妥當,那幾戶平日與方家走得近的人家,個個喜氣洋洋地推着嶄新的永久牌二八大杠。
在土路上軋出深深淺淺的車印,鈴鐺按得叮當響,恨不得繞着秀水村騎上三圈,身旁還跟着羨慕的村民。
方周於一行人簇擁着方榮往回走,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
剛邁進院門,就被滿當當的禮物驚得挪不動步。
印着外文商標的紙箱、裹着防震泡沫的電器、摞成小山的布料,連搪瓷盆都印着鮮亮的牡丹圖案,在日頭底下晃得人眼花。
王進軍是個有眼力見的,當即笑着拱手:“方總你們一家人好好團聚,我們正好尋陳支書、李隊長談談後續的公事。”
他刻意將“公事”二字咬得略重,陳支書忙不迭點頭應和。
唯有李隊長面色鐵青,僵在原地,被陳支書暗暗扯了把袖子,才腳步踉蹌地跟着轉身。
“哐當”一聲,方家的木院門合攏。
將一村沸騰的人聲、各異的目光,以及那尚未平息的豔羨與震蕩,徹底隔絕在外。
方正國搓了搓粗糙的手掌,悄悄朝大兒子方志強使了個眼色。
方志強還沉浸在方才揚眉吐氣的喜悅裏,黝黑的臉上掛着恍惚的笑容,竟沒領會父親的意思,只顧着摩挲手裏那塊嶄新的上海牌手表。
方志剛見狀,瘸着腿利落地轉身,從堂屋角落搬來那張被磨得溫亮的椿木凳。
他仔細用袖口又擦了擦凳面,這才穩穩放到方榮跟前,仰頭露出帶着憨氣的笑容:
“姑奶奶,您坐。”
方榮卻沒急着落座,目光先轉向被衆人簇擁在中間的方周於,唇角揚起溫和的弧度:
“堂兄,一起坐吧。剛才站了這麼久,該累了。”
其實不累。
這等揚眉吐氣的好日子,方周於覺得自己能挺直腰杆再站上三天三夜。
渾身的骨頭都像是被熨燙過一般舒坦,每一道皺紋裏都透着光亮。
可他自然不會拂了堂妹的好意,樂呵呵地應了聲,在方榮身旁坐下。
粗糲的手掌在膝蓋上摩挲兩下,背脊挺得筆直。
長輩落了座,方正國幾人才跟着坐下。
院子裏忽然靜了下來,先前被熱鬧沖散的緊張,此刻又悄悄漫上心頭。
尤其是當方正國幾人坐定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位姑奶奶實在年輕得驚人。
方才在曬谷場上,她那通身的氣度讓人全然忽略了年紀。
此刻在自家院裏,午後的光暈描摹着她飽滿的額頭,那眉眼間的鋒芒稍斂,竟然和方昭差不多青春的模樣。
方天勝原本便是老來子,輩分極高,是方周於的叔父輩,只是年紀太小才喊得叔叔。
這般算來,方榮客氣時喚方周於一聲“堂兄”,實則按族譜規矩,她的輩分還要再高出半頭。
到了方正國這輩,就該規規矩矩喊“姑姑”,方志強這代更是要尊稱“姑奶奶”。
最小輩分的方粥粥應該叫方榮,祖姑奶奶。
方周於見家人都有些拘謹,笑着拍拍膝蓋:“都愣着幹啥?一個個上前給姑奶奶好好介紹自己。”
方正國聞言,趕緊和張大妮一同起身。
他斟了一杯茶,恭敬地端到方榮面前。
“姑姑,我是爹的大兒子,方正國。”
張大妮臉頰泛紅,在村子裏一向有理沒理都不饒人的她,此刻竟然緊張得頭也不敢抬,小聲跟着說:
“姑姑,我是方正國的媳婦,張大妮。”
方榮接過茶,輕輕抿了一口。
相比之前在曬谷場時的客套,她眼角的笑意明顯暖了幾分:“乖。”
說着,她從手提包裏取出兩個紅包,遞到方正國和張大妮手中。
兩人一時愣住,眼睛不由自主地盯在那紅包上。
那厚度,少說也有好幾百!
他們有些手足無措,下意識地望向方周於,不知是該收還是該推。
方周於只猶豫一秒,便點頭讓收。
剛才曬谷場時,他和方榮相處時間最長,簡單了解她是什麼性格的人。
她既然拿出這紅包,必定是真心想給孩子們的,推托反倒不好,顯得太過生疏。
方正國和張大妮頓時露出笑容,異口同聲接過紅包:“謝謝姑姑!”
緊接着的是方志強一家人。
方志強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齒。
他一手輕拍張春花的肩,一手利落地抱起女兒方粥粥:
“姑奶奶,我是方正國的大兒子,方志強。這是我媳婦張春花!還有我閨女,方粥粥。”
張春花拘謹地笑着躬身:“姑奶奶好。”
方粥粥懷裏緊緊摟着個糖果罐,眨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方榮,奶聲奶氣地學着媽媽說:“姑奶奶好。”
方周於大笑:“哈哈哈,粥粥應該叫祖姑奶奶才對。”
方榮卻搖搖頭,伸手輕輕撫了撫方粥粥頭頂那有些蓬亂的小辮子,那辮子早已鬆鬆散散,像朵炸開的花。
“就叫姑奶奶吧,祖姑奶奶聽着,倒把我叫老了。”
說着,她笑盈盈地取出三個紅包,一一遞到方志強一家手中。
接着,方志剛和方昭這兩個還沒成家的晚輩也一同起身問好:
“姑奶奶好,我是方正國的二兒子方志剛。”
“姑奶奶好,我是方正國的三女兒方昭。”
方榮含笑應了一聲,同樣給他們每人封上了一份厚實實的紅包。
方家衆人原以爲問候到此便結束了,沒料到方榮竟又取出四個紅包。
那紅包看着比先前給方正國他們的還要厚上一倍,鼓鼓囊囊的,分量十足。
方榮將其中三個紅包遞給張大妮,一個遞給張春花。
兩人一時怔住,面面相覷,連忙擺手推辭:“這……姑姑/姑奶奶,您剛才已經給過了,這怎麼好再收……”
方周於也略帶疑惑地望向方榮:“這是……?”
方榮微微一笑,溫聲解釋道:“這些,是給張大妮和春花的。她們爲我們方家生下血脈,讓方家有了這麼好的後代,這是她們應得的獎勵。”
“女人懷胎生育,本就是一樁艱難又冒險的事。你們願意受這份苦,我們做長輩的,理當感謝你們的付出。”
“這只是我的一點心意,你們拿去,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這番話落下,張大妮和張春花徹底愣在原地。
她們從未聽說過,生孩子還會得到長輩的獎勵。
更讓她們心頭震動的是,那紅包的厚度竟一模一樣。
在姑奶奶眼裏,生男生女,並無分別。
張大妮生下小女兒方昭,已是二十年前的事。
張春花生下粥粥,也過去了五年。
那些生產的苦楚早已被歲月磨平,她們也只當是每個女人必經的路。
可如今,竟有人鄭重地記得,心疼她們曾爲孕育生命所付出的代價,心疼她們的苦痛……
兩人鼻尖一酸,眼眶霎時紅了,喉嚨像被棉花堵住般發不出聲來。只有心口處燙得厲害,仿佛有什麼東西正破土而出,滾燙地涌動着。
方榮並不覺得這有什麼特別。
在她所來自的主世界方家,由於氣運影響,子嗣繁衍極爲不易,科技輔助都沒多大作用,每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都非常珍貴。
因此,家族中但凡有女眷生下孩子,都會得到一份豐厚的獎賞,這早已是約定俗成的規矩。
相比之下,眼下她送出的這幾個紅包,在她心目中甚至顯得有些拿不出手了。
只是現在經濟不好,她這位家主以及長輩只能厚着臉皮先給紅包。
不知道方榮想法的張大妮,張春花還有方昭幾個小輩,爲這多出來的紅包感動得一塌糊塗。
只覺得姑奶奶對她們太好太好了,好得她們都不知道怎麼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