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東暖閣內,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鎏金瑞獸香爐裏吐出縷縷清心寧神的檀香,卻絲毫壓不住那股彌漫在殿宇間的、屬於至高權力和無形壓力的森嚴氣息。
王俊垂首躬身,跟在引路太監身後,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有絲毫逾矩。他能感覺到兩側侍立的宮女太監們投來的、或好奇或審視的目光,如同細密的針,扎在他的官袍上。
“臣,太醫院醫士王俊,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在指定的位置跪倒,額頭觸碰到冰涼的金磚地面,王俊的聲音保持着刻意練習過的平穩。
“起來回話。”一個略顯低沉,卻帶着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謝皇上。”王俊起身,依舊垂着眼,不敢直視天顏。眼角的餘光只能瞥見明黃色的袍角和靴尖。
“朕聽聞你於外傷骨科別有心得,富察馬爾泰的腿傷便是你所治?”康熙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回皇上,臣只是僥幸,略通些微末之技,蒙富察大人不棄。”王俊謹慎應答。
“微末之技?”康熙輕輕哼了一聲,“太醫院那群‘國手’,如今連朕的頭風都束手無策。你上前來,爲朕診視。”
“臣遵旨。”
王俊深吸一口氣,上前幾步。直到此時,他才稍稍抬眼,快速打量了一下這位千古一帝。康熙斜倚在軟榻上,面容略顯憔悴,眉宇間鎖着一股化不開的沉鬱和痛楚,手指正用力揉按着兩側太陽穴。
沒有現代儀器,望聞問切是唯一的手段。王俊凝神靜氣,仔細觀察康熙的面色、眼瞼,又請皇上伸出舌頭查看舌苔。接着,他跪在榻前,爲康熙診脈。指尖下的脈象弦緊而有力,確是肝陽上亢、風邪內擾之象,與劇烈頭痛的症狀吻合。
“皇上,”診脈完畢,王俊後退一步,躬身道,“臣鬥膽請問,皇上頭痛發作時,是否多爲兩側顳部脹痛,或牽連項背,伴有眩暈、心煩易怒、睡眠不安?是否因情緒波動、勞累或飲酒而加重?”
康熙微微睜眼,看了他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你倒說得八九不離十。”
“此症在中醫看來,多屬‘頭風’、‘肝風內動’。”王俊斟酌着詞句,“肝主疏泄,性喜條達。若情志不遂,或勞累過度,致肝失條達,鬱而化火,火極生風,風火上擾清竅,故而頭痛劇烈。”
他頓了頓,知道光是中醫理論,恐怕難以讓太醫院那些老油條信服,也無法展現自己的“價值”。他必須冒點險,引入一些更“實在”的東西。
“臣以爲,除此內因之外,或還有些外緣誘使。”王俊聲音放緩,帶着幾分不確定,“譬如,皇上日常批閱奏章,燈火之下,光線明暗不定,長久凝視,亦可能使眼部筋肉疲憊,牽連頭頸,誘發或加重疼痛。”
他這話,已經隱隱觸及了現代醫學中關於緊張性頭痛和視覺疲勞相關的理念,只是用這個時代能理解的方式表達出來。
康熙尚未開口,旁邊侍立的一位須發花白、身着太醫官服的老者卻忍不住出聲呵斥:“荒謬!皇上頭痛,乃風邪內擾,與燈火何幹?王俊,你休要在此胡言亂語,蠱惑聖聽!”
王俊認得此人,是太醫院院判周大人,素來以醫術正統自居,對他這種“野路子”出身的向來瞧不上。
王俊不慌不忙,向周院判微微躬身:“院判大人息怒。下官並非否定風邪內擾之主因,只是提出一種可能誘使頭痛加劇的外緣。譬如一人體弱,易感風寒,若再受雨淋,則病勢更重。這雨淋,便是外緣誘使。下官以爲,治病當求其本,亦需除其標,標本兼治,或能收效更捷。”
他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既給了周院判台階,又堅持了自己的觀點。
康熙聽着,手指在榻沿輕輕敲擊了兩下,未置可否,反而問道:“既如此,你有何治法?”
“臣之法,分爲三部分。”王俊心中早有腹稿,“其一,臣擬一方,以平肝潛陽、祛風通絡爲主,請皇上御覽。”他從袖中取出一張早已寫好的藥方,由內侍呈上。那方子是在傳統治療頭風方劑的基礎上,加入了幾味他根據現代藥理知識認爲有鎮靜、鎮痛或改善微循環作用的藥材,用量謹慎,君臣佐使合乎法度。
康熙掃了一眼,遞給周院判。周院判仔細看了看,眉頭微蹙,似乎對其中一兩味藥的配伍有些異議,但最終並未說什麼。
“其二,”王俊繼續道,“臣觀皇上頸肩筋肉僵硬,或與久坐批閱奏章有關。臣懇請皇上準許,爲皇上施行一套舒緩頭頸、疏通經絡的推拿手法,或可暫緩疼痛。”
這才是他真正的殺手鐗。物理治療,立竿見影。
康熙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準。”
王俊再次上前,洗淨雙手。他摒棄了那些花哨的、帶有表演性質的手法,直接采用現代物理治療中針對緊張性頭痛和頸源性頭痛的有效技巧。他用指腹精準地按壓風池、天柱、肩井等穴位,力道沉穩滲透,又用揉捏、滾法放鬆僵硬的斜方肌和頸後肌群。
他的動作專業而專注,完全沉浸在醫者的角色中。暖閣內寂靜無聲,只有他手指與肌膚接觸的細微摩擦聲,以及康熙逐漸變得悠長的呼吸聲。
約莫一刻鍾後,王俊停手,後退。
康熙緩緩睜開眼,活動了一下脖頸,臉上露出一絲驚異之色:“朕……覺得這頭頸,鬆快了不少。這脹痛,似乎也減輕了些。”
周院判等人聞言,臉上皆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王俊心中稍定,躬身道:“此乃治標之法,僅能暫緩。皇上若想減少發作,還需日常調攝。這便是臣要說的第三法。”
他再次從袖中取出幾張圖紙,上面是他用毛筆簡單繪制的示意圖。
“臣鬥膽,請旨制作幾樣小物件,或於龍體康健有益。”
“哦?是何物件?”康熙來了興趣。
“其一,名爲‘閱讀架’。”王俊指着第一張圖,“可將奏章書本置於其上,調節高低角度,使皇上閱讀時能保持頸項正直,無需長期低頭俯首。”
“其二,名爲‘眼保健操’示意圖。”他指向第二張圖,“乃是幾式簡單的眼部穴位按摩之法,於批閱奏章間隙行之,可緩解目疲勞。”
“其三,”他頓了頓,指向最後一張略顯復雜的圖,“臣觀宮中燭火雖亮,卻多有搖曳,光線不均。臣設想一種‘無影燈’……呃,就是一種能匯聚多盞燈燭之光,消除陰影,提供穩定均勻照明的燈架,或許能減輕皇上閱折時雙眼的負擔。”
這三樣東西,閱讀架和眼保健操還算容易理解,那“無影燈”的構想則讓康熙和周院判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康熙看着那幾張圖紙,又抬眼看了看垂手恭立的王俊,目光深邃。這個年輕人,不僅醫術別具一格,心思之巧,也遠超常人。
“準。”康熙最終吐出一個字,“着內務府按圖制作。”
“臣,謝皇上。”王俊深深一躬。
“你且先退下。今日診視,朕記下了。”康熙揮了揮手,語氣緩和了許多。
“臣告退。”
王俊再次行禮,一步步退出暖心殿。直到走出殿門,被傍晚微涼的風一吹,他才發覺自己的內衫已被冷汗浸透。
他知道,這第一關,他算是勉強過了。但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皇帝的賞識是登天梯,也是催命符。他回頭望了一眼那巍峨森嚴的殿宇,心中並無多少喜悅,只有更深的警惕。
而此刻,他只想盡快回到那個有納蘭亮晶晶眼神等待着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