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風裹着梔子花的甜香，像一床溫軟的棉被，輕輕蓋在明德中學的紅磚牆上。付悠悠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刻着校訓的石碑前，額前的碎發已經被黏膩的汗水濡溼。她抬手將那枚快要滑落的草莓發卡別回原位，發卡上的水鑽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斑，晃得人眼睛發花。
校門口的公告欄前擠滿了報到的學生和家長，喧鬧聲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付悠悠的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忽然被操場方向那個熟悉的身影牢牢攫住。
籃球場的塑膠地面在烈日下泛着白光，葉霽秋穿着件洗得發白的藍白校服襯衫，領口鬆開兩顆扣子，露出一小片鎖骨。他把袖子隨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在陽光下白得近乎透明，血管像青色的藤蔓輕輕伏在皮膚下。他正微微屈膝，右手托着籃球，左手自然下垂，指尖快要觸到地面。
付悠悠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她太熟悉這個姿勢了。小時候在巷口的水泥地上，他每次準備投籃前都是這樣，身體像一張拉滿的弓，蓄着隨時要迸發的力量。
葉霽秋起跳的瞬間，額角的碎發被風掀起，露出那雙總是蒙着層薄霧的眼睛。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給他周身鍍上了圈毛茸茸的金邊，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籃球劃破空氣的聲音隔着喧鬧傳來，“唰” 的一聲空心入網，幹脆利落。
付悠悠聽見自己心髒漏跳的節拍，像小時候無數個傍晚，她坐在巷口的槐花樹下，數着秒等他放學回家時那樣。那時他也總愛抱着個舊籃球，球鞋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音由遠及近，是她整個童年最清晰的背景音。
“悠悠！付悠悠！”
背後突然炸開的熱辣聲音把她從回憶裏拽了出來。傅子昂背着個比他人還高的藍色登山包，包帶勒得他肩膀微微發紅，校服外套隨意地系在腰間，露出裏面印着籃球隊標志的黑色 T 恤。他小麥色的皮膚上掛着晶瑩的汗珠，順着脖頸滑進衣領，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像只剛從山林裏跑出來的小豹子。
“我就說看見個眼熟的背影，果然是你！” 傅子昂幾步沖到她面前，帶着一身陽光曬過的味道，自然地接過她手裏的行李箱拉杆，“你這箱子裏裝了石頭啊？這麼沉。”
他指尖觸碰到她手背時，帶着陽光炙烤過的溫度，燙得付悠悠下意識地往回縮了縮手。她剛要開口說點什麼，就見葉霽秋抱着籃球從球場那邊走了過來。
他走路的姿勢還是老樣子，脊背挺得筆直，步伐不快，卻帶着種沉穩的節奏感。籃球被他夾在胳膊底下，隨着步伐輕輕晃動，白色的球鞋碾過地面，發出 “沙沙” 的聲響，由遠及近，敲在付悠悠的心尖上。
“好久不見。” 葉霽秋的聲音比記憶裏沉了些，像被夏日的雨水浸泡過的古琴弦，帶着點低啞的質感。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半秒，快得像錯覺，然後就移開了，落在傅子昂搭在行李箱拉杆上的手上。
付悠悠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指甲掐進掌心。她想說 “我也很想你”，又想說 “你暑假過得好嗎”，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幹巴巴的兩個字：“嗯，好久不見。”
“是啊，三個月零七天。” 傅子昂笑得更燦爛了，故意把胳膊往付悠悠肩上一搭，半邊身子的重量都壓了過來，“暑假你倆都窩在家裏當蘑菇，還是我靠譜，專程去青海徒步了。你看我這皮膚，是不是更健康了？”
付悠悠被他壓得往旁邊歪了歪，鼻尖剛好蹭到葉霽秋的校服襯衫。一股淡淡的洗衣粉混合着青草的氣息鑽進鼻腔，那是她熟悉了十幾年的味道。小時候葉霽秋的媽媽總愛用檸檬味的洗衣粉，曬過太陽後，衣服上就會帶着這種清清爽爽的味道。
這味道和傅子昂身上陽光曬過的、帶着點汗水的味道截然不同，像冰與火，涇渭分明。
她正想推開傅子昂，卻見一個穿着白色連衣裙的女生抱着一摞書從旁邊經過。女生的腳步有點急，懷裏的筆記本突然失去平衡，“啪嗒” 一聲掉在了地上。藍色的封皮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格外顯眼。
“小心！”
四只手幾乎在同一時間伸向那本筆記本。付悠悠的指尖先碰到光滑的紙張，卻被另一只溫熱的手輕輕覆住。那只手的指腹帶着點薄繭，溫度比葉霽秋的手要高些。
她抬頭，撞進一雙含笑的杏眼。女生的眼睛很大，眼尾微微上翹，像畫過淡妝似的，瞳孔是清澈的淺棕色。陽光透過她耳後的碎發，在臉頰上投下細碎的光影。
“謝謝你。” 女生的聲音很輕，像浸在泉水裏的玉石，叮咚作響。她小心翼翼地接過筆記本，手指輕輕拂去封皮上的灰塵，目光在他們三人之間轉了一圈，最後落在葉霽秋身上，帶着點恰到好處的好奇，“你就是葉霽秋吧？我是新轉來的白楠，以後請多指教。”
葉霽秋點了點頭，算是回應，沒多說一個字。他總是這樣，對不太熟悉的人，話少得像個悶葫蘆。
傅子昂已經熱情地搶過話頭：“我是傅子昂，她是付悠悠，咱們以後都是同班同學啦！你也是高一（3）班的？”
“是啊，” 白楠笑得眉眼彎彎，露出兩顆小小的梨渦，“剛在公告欄看到分班表，沒想到這麼巧就遇到同學了。” 她把懷裏的書抱得更緊了些，目光又轉向葉霽秋，“我之前就聽說過你，據說你鋼琴彈得特別好。”
葉霽秋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還好。”
付悠悠的心沉了沉。她不知道葉霽秋在外面還有這麼多 “名氣”。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她知道他鋼琴彈得好，知道他會在深夜偷偷寫曲子，知道他不喜歡被人圍觀演奏，可她從不知道，這些事已經傳到了陌生人耳朵裏。
蟬鳴聲突然變得尖銳起來，像無數把小鋸子在拉扯空氣。付悠悠看着白楠裙擺上繡着的細小雛菊，針腳細密，一看就是精心繡上去的。她又看看葉霽秋垂在身側的手，指尖微微蜷縮着，那是他緊張時才會有的小動作。
小時候他第一次上台彈鋼琴，也是這樣，手指蜷縮着，掌心全是汗。還是付悠悠把自己的幸運符塞到他手裏，他才慢慢放鬆下來。
“對了，” 白楠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從書裏抽出一張便籤紙，“這是我的 QQ 號，以後有什麼事可以聯系我。” 她把便籤紙遞給葉霽秋，又拿出兩張，分別遞給付悠悠和傅子昂，“大家以後就是朋友了。”
付悠悠接過便籤紙，指尖碰到白楠的手指，溫溫軟軟的。便籤紙是淡淡的薰衣草色，上面的字跡娟秀工整，像打印出來的一樣。
“我加你！” 傅子昂立刻掏出手機，“我 QQ 等級都兩個太陽了。”
葉霽秋把便籤紙折了兩折，放進校服口袋裏，沒說話。
白楠似乎並不在意他的冷淡，依舊笑得很溫柔：“那我先去報到了，待會兒教室見。” 她抱着書，腳步輕快地走了，白色的裙擺像只展翅的蝴蝶，很快消失在人群裏。
付悠悠看着她的背影，心裏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悶的。她轉頭看向葉霽秋，發現他也在望着白楠離開的方向，眼神裏帶着點她看不懂的情緒。
“喂，發什麼呆呢？” 傅子昂用胳膊肘碰了碰付悠悠，“走了，去教室報到了。我幫你拿行李，葉霽秋，你幫悠悠拿書包唄。”
葉霽秋沒動，只是看着付悠悠手裏的粉色書包。那是傅子昂去年生日送她的，上面掛着個毛茸茸的兔子掛件。
付悠悠把書包往身後藏了藏：“不用了，我自己能拿。”
葉霽秋的睫毛垂了下去，遮住了眼底的情緒。他重新抱起籃球，轉身往教學樓的方向走：“走吧。”
傅子昂 “咦” 了一聲，也沒多想，拉着行李箱跟上：“等等我啊！葉霽秋你這人，還是這麼不愛說話。”
付悠悠跟在他們身後，看着葉霽秋的背影。他的步伐很穩，籃球在他胳膊底下安靜地待着，像個聽話的孩子。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地上，隨着他的步伐輕輕晃動。
她想起小時候，他們也是這樣，葉霽秋走在前面，她跟在後面，踩着他的影子走。那時候她總說：“葉霽秋，你的影子好長啊，像條大恐龍。” 葉霽秋就會停下腳步，等她追上來，輕輕彈一下她的額頭：“小短腿，快點走。”
時光好像沒變，又好像變得面目全非。
走到教學樓門口，傅子昂突然想起什麼：“對了，悠悠，你還記得王奶奶家的那只橘貓嗎？暑假生小貓了，一窩三只，都特別可愛。改天帶你去看。”
“真的嗎？” 付悠悠眼睛亮了亮。王奶奶家的橘貓是她和葉霽秋一起喂大的，小時候她總偷偷把家裏的火腿腸拿出來，分給橘貓一半。
“當然是真的，” 傅子昂拍着胸脯保證，“葉霽秋也見過，是不是？”
葉霽秋 “嗯” 了一聲，腳步沒停：“挺可愛的。”
付悠悠的心又沉了沉。他見過了，卻沒告訴她。以前橘貓打個噴嚏，葉霽秋都會第一時間告訴她。
公告欄前的人稍微少了些，付悠悠擠進去找自己的名字。高一（3）班的名單貼在最上面，她很快就找到了 “付悠悠” 三個字，旁邊緊挨着的就是 “葉霽秋”。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像小時候考試考了滿分那樣，有點小雀躍。
“我就說我們肯定在一個班！” 傅子昂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指着名單最下面的名字，“你看，我也在這兒！還有白楠，她也在！”
付悠悠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白楠的名字確實在名單上，就在葉霽秋的下面。
四個人，三個名字連在一起，像一串被命運串起來的珠子。
“太好了！” 傅子昂一把搶過付悠悠手裏的書包，“走，去教室占個好位置。我要坐在最後一排，方便睡覺。”
葉霽秋已經先一步往樓梯口走了。教學樓的樓梯是水磨石的，被磨得光溜溜的，踩上去 “咚咚” 作響。他的腳步聲很輕，卻像敲在付悠悠的心上。
付悠悠跟在後面，看着他的背影。陽光從樓梯間的窗戶照進來，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她突然發現，葉霽秋好像長高了不少，以前只比她高半個頭，現在卻要高出一個肩膀了。
“喂，葉霽秋，” 傅子昂追上去，搭着他的肩膀，“暑假我給你發消息，你怎麼總不回啊？是不是偷偷練琴呢？”
葉霽秋側了側身，避開他的手：“沒看到。”
“騙人，” 傅子昂不依不饒，“我可是每天都發。對了，你那首《星光》寫完了嗎？我還等着聽完整版呢。”
《星光》。付悠悠的腳步頓了一下。那是葉霽秋寫的第一支曲子，去年夏天，他只彈給她一個人聽過。在他家閣樓的鋼琴前，月光透過窗戶灑在琴鍵上，他的手指在黑白鍵上跳躍，旋律像流淌的星光，溫柔又璀璨。
他說：“這首曲子，是寫給你的。”
那時候她以爲，這是他們之間的秘密。
“還沒。” 葉霽秋的聲音沒什麼起伏，聽不出情緒。
“那你可得快點，” 傅子昂沒察覺他的冷淡，依舊興致勃勃，“等你寫完了，第一個彈給我們聽啊。悠悠，你說對吧？”
付悠悠勉強笑了笑：“嗯。”
走到三樓，高一（3）班的門開着。教室裏已經坐了不少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話，空氣中彌漫着新書的油墨香。
葉霽秋徑直走到靠窗的第三排，放下籃球，拉開椅子坐了下來。他從書包裏拿出一本物理習題冊，攤在桌子上，翻開到夾着書籤的那一頁，仿佛周圍的喧鬧都與他無關。
付悠悠猶豫了一下，走到他前面的座位坐下。這個位置剛好能在上課時，透過窗戶的反光看到他的側臉。
傅子昂把付悠悠的書包放在她桌上，自己則一屁股坐在葉霽秋旁邊的空位上，還沖付悠悠擠了擠眼睛：“看，我選的位置不錯吧？前後左右都是自己人。”
付悠悠沒說話，拿出嶄新的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自己的名字。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很輕，她卻覺得格外清晰。
沒過多久，白楠抱着書走了進來。她的目光在教室裏掃了一圈，很快就鎖定了他們，笑着走了過來。
“真巧，你們也坐這兒。” 她在葉霽秋前面的空位坐下，剛好和付悠悠並排，“看來我們還挺有緣分的。”
付悠悠 “嗯” 了一聲，低頭繼續在筆記本上畫小太陽。
白楠卻沒在意她的冷淡，轉頭對葉霽秋說：“葉霽秋，你也喜歡物理嗎？我最頭疼物理了，以後有不會的題，能不能請教你啊？”
葉霽秋翻書的動作頓了一下：“可以。”
“太好了！” 白楠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那我先謝謝你啦。”
付悠悠握着筆的手緊了緊，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小小的洞。她想起小時候，葉霽秋也是這樣，耐心地給她講她不會的數學題。在他家的書桌前，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他的手指在練習冊上點着，聲音溫柔又耐心。
那時候她以爲，他的耐心，只屬於她一個人。
窗外的蟬鳴依舊聒噪，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付悠悠看着筆記本上那個被戳破的小洞，突然覺得這個夏天，好像要比往常復雜些。
她不知道的是，葉霽秋攤開的物理習題冊上，夾着一張小小的畫。畫的是個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坐在槐樹下，手裏拿着半塊融化的冰棒，笑得一臉燦爛。那是他暑假畫的，畫的是小時候的付悠悠。
他的目光落在畫上，又很快移開，假裝在看習題，眼角的餘光卻忍不住追隨着那個扎着馬尾辮的背影。
三個月零七天。他也記得很清楚。每天晚上，他都會在日歷上畫一個小叉，算着還有多久能再見到她。
他想說 “我很想你”，想說 “那首《星光》快寫完了”，想說 “我每天都在想你”，可看到她和傅子昂說說笑笑的樣子，看到白楠出現時她眼裏的失落，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沉默。
蟬鳴聲聲，陽光正好，少年少女的心事像夏日的藤蔓，在無人知曉的角落裏，悄悄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