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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京城都知道,將軍府來了個廣施恩澤的真聖母,謝清漪。
入府第一天,她便定下一條規矩,府中每日須捐善款三百兩。
只因善款少了一個銅板,將軍夫人蘇婉雲便被拖在馬後遊街。
蘇婉雲雙手被粗麻繩綁着,鮮血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在路面上拖出長長一條血痕。
“停下!”輕雲哭着攔在馬前:“快停下!分明是分發銅板的下人疏忽,怎能怪在夫人頭上?”
馬兒驟然停下,蘇婉雲渾身是血地摔在地上,她面色凍得青紫,唇瓣被咬得滲出血絲,卻死死抿着,沒泄出一絲痛呼。
謝清漪披着件銀狐裘鬥篷,捧着鎏金獸紋湯婆子款款走來,精致的小臉上毫無溫度:“將軍出征前親口命我監督,若是未能每日捐滿三百兩,皆爲主母之責!”
“將軍夫人怎能被你這般羞辱?!”輕雲撲過去想要爲她解開繩子,卻被謝清漪帶來的護衛拉走。
謝清漪居高臨下看着蘇婉雲,語氣中似乎帶了幾分無奈:“遊街才過了一半,今日若爲夫人壞了規矩,等將軍回來我沒辦法交代啊!”
蘇婉雲死死咬着唇,沒有求饒,也沒流一滴淚。
馬兒揚蹄嘶鳴,劇痛傳遍四肢百骸。
自從遇到謝清漪後,那個愛她如命的男人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恍惚間,她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見到傅景淵。
同樣的寒冬雪天,她爲家人祈福回城的路上,車轍斷裂寸步難行。
人跡罕至的山路,他恰巧路過,聲線清潤:“姑娘若不嫌棄,便乘我的馬車吧。”
寂靜山徑中,這道聲音帶着融融暖意,滲進了四肢百骸。
後來,她才知道他是立下赫赫戰功的少年將軍。
身爲皇商之女,她深知兩人雲泥之別,對他的示好處處避着。
可他一腔深情全撲在了她身上。
聽聞她險些被地痞無賴欺負,他親手爲她做一柄短刃,火星在掌心燙出一片血泡。
她母親重病,命懸一線,是他不顧性命從雪山懸崖絕壁上摘下血莧蓮用做藥引,爲母親續命三年。
在她南下經商返程時遭遇水匪,他單槍匹馬闖來,爲她擋下了揮砍過來的刀刃,那道傷口深可見骨,險些傷及命脈。
在他第九十九次下聘求娶時,她終是沒了任何顧慮,攀了這高枝。
成婚時,他一句“此生我只愛婉雲一人”碾碎了賓客的閒言碎語。
婚後三年,他幾乎把她捧在了手心裏,甚至用軍功爲她求了誥命,讓她坐穩了將軍夫人的位置。
直到他在壽恩寺遇見了帶發修行的謝清漪。
她將一錠金元寶隨手送給路邊乞丐,抓起他丟在破碗裏的幾兩碎銀子扔回他臉上:“我生平最厭惡的便是你們這些權貴假好心!明明有錢卻只舍得施舍這麼點,裝什麼菩薩心腸!”
素日不苟言笑的傅景淵卻笑得眉目如春,滿眼欣賞。
蘇婉雲跑去質問他時。
他一派坦然:“婉雲,我欣賞她的善良與無畏,這才是值得我用一生去愛的女子。”
“人心是會變的,你總不能用縹緲的承諾拴住我一輩子,不過你放心,清漪不屑世俗,不會與你爭將軍夫人的位置。”
說這話時,他滿眼都是氣質出塵的謝清漪,卻忘了他下了九十九次聘才娶回家的妻子。
蘇婉雲無法接受謝清漪,可向來對他溫柔的傅景淵掐着她下巴冷聲道:“夫爲妻綱,整個將軍府都是我的,你有什麼資格做我的主?!
“你一個低賤的商戶女享着我帶給你的潑天富貴就該知足。”
蘇婉雲痛不欲生,卻不相信人心這麼容易變,舍不得離開他。
直到他將謝清漪請進了府,由着她定下每日捐三百兩的規矩。
身爲主母的蘇婉雲苦不堪言。
將軍府一個月吃穿用度都不足三百兩,而今銀子如流水般捐了出去。
爲穩住將軍府上下,她不得不精打細算,甚至用嫁妝貼補。
可今日,只因爲下人發放善款時無意遺落一枚銅板,她便被謝清漪當衆拖行遊街。
風卷着碎雪打在臉上,連呼吸都帶着甜腥味的冰碴。
繞着城內拖行一圈回到將軍府門前,蘇婉雲身上血結了冰,輕輕一動便扯得渾身髒污的傷口生疼,她張了張口卻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
謝清漪前呼後擁地擋在門前,居高臨下瞥了眼蜷縮在地上的蘇婉雲,緩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在她身下摸索片刻。
再起身時,謝清漪舉着一枚銅板,聲音中夾雜着怒氣:“夫人若不想捐,直說便是,何必一邊假惺惺捐善款,一邊藏起一枚銅板來故意打我的臉?”
“我家夫人好歹是將軍府主母,區區一枚銅板,夫人怎會偷藏?!”輕雲沖出來怒氣沖沖盯着她,“你就是故意趁將軍不在蓄意報復!”
謝清漪神情冰冷:“來人!這個賤婢以下犯上,給我掌嘴一百!”
言罷,傅景淵留下的護衛便將輕雲按在地上,頓時慘叫聲響起。
“住手!”蘇婉雲聲音微弱,卻讓所有人都看了過來。
“夫人!”輕雲臉頰高腫地哭着看向她。
她強撐着身子站起來,一身殘破單薄衣衫被冷風一吹,整個人搖搖欲墜,她冷冽的眸光直直盯着幾名護衛:“放開她。”
他們對視一眼,看看謝清漪又看向蘇婉雲,硬着頭皮開口:“夫人,將軍告訴我們一切以謝姑娘爲重。”
謝清漪沒說停,巴掌聲還在持續。
蘇婉雲心髒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緊,疼得她踉蹌兩步,險些重新跌回地上。
她閉了閉眼,看向謝清漪:“你要怎麼才肯放過她?”
謝清漪冷着眉眼:“夫人這是承認故意破壞府中規矩了?”
蘇婉雲看着輕雲嘴裏溢出的血絲,她咬牙道:“是。”
謝清漪面上漾開一絲清淺的笑意:“既然夫人承認故意破壞規矩,那便到護城河親手爲三百個乞丐浣洗衣服作爲彌補吧!”
蘇婉雲一聲“好”字落下,侍衛才停了手。
輕雲臉頰紅腫,淚如雨下搖着頭,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蘇婉雲被帶去護城河。
蘇婉雲赤腳站在冰面上,她的虎口因爲鑿開堅冰而裂開,溫熱的血瞬間凝成冰碴深深刮磨着傷口。
她凍僵發紫的手浸在刺骨的河水中,用力搓洗着酸臭不已的衣服,周圍毫無遮蔽,冰冷的河水打溼了她本就單薄的衣服,渾身傷口疼得她眼前陣陣眩暈。
她的手在冰水中泡了一天一夜,終於洗完了堆積如山的衣服。
護衛將蘇婉雲抬回侯府時,她只有那雙眼睛還睜着,卻沒了半分神采,眼中微弱的光芒仿佛殘破的燭火,隨時都會熄滅。
經過謝清漪的院子時,傅景淵修長的手指正拿起一塊桂花糕,輕哄着親手喂給她。
謝清漪依舊愁眉不展道:“我對夫人的懲罰會不會太重了?可一枚銅板關鍵時刻就可救人一命,夫人因爲拈酸吃醋就故意害人性命,我實在氣憤才會如此。”
傅景淵側臉依舊冷峻,可那雙眼睛中透出的溫柔幾乎能滴出水來。
“你做的對,府中規矩不能破,更何況你是爲了災民,她該感謝你。”
謝清漪臉上這才有了笑意,就着他的手咬下一小口桂花糕,耳根微微翻紅,別開眼:“我做這些可都是爲了將軍府。”
“我知道。”傅景淵彎着唇繼續道:“蘇婉雲胸懷氣度遠不及你,不要因爲不相幹的人影響好心情。”
屋中的對話還在繼續,蘇婉雲已經聽不下去了。
骨縫中滲出來的、帶着麻木的冷讓她感覺到意識在一點點飄遠。
她仿佛看到當年他出征回來後,也是這般給她帶愛吃的梅花糕,將尋到的珍寶第一時間送給她。
可如今,他的溫柔與真心都不再屬於她了。
蘇婉雲強忍了一天的淚終是落了下來。
傅景淵對謝清漪的甜言蜜語被冷風吹到她耳中。
她想,還有一月,等開春渡口通航,她要徹底離開他!
這人,這潑天富貴,她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