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振邦手指在桌上輕敲,像在盤算。
“方案本身,我看問題不大。甚至可以說,很有說服力。”
他看着祁同偉。
“但是,同偉,有些事情,不是方案好就能成的。這中間的彎彎繞繞,比你這方案裏的道道可多多了。人心隔肚皮,更別說隔着部門牆了。”
祁同偉點頭:“我明白。”
“事在人爲。總要試試。”祁同偉語氣不變。
馬振邦笑了,那笑意裏有贊許,也有些許擔憂,像是想起自己年輕時,也曾這般一頭往前闖。
他壓低聲音:“是啊,總要試試……不然怎麼知道水深水淺呢?”
他把方案小心放進抽屜。
“行,這個方案我先留下。我再琢磨琢磨,也跟周書記通個氣。他那邊,估計也有不少想法。”
“那太好了。”
“你這幾天也別閒着。”馬振邦看着他。
“再想想,還有沒有什麼疏漏,或者有什麼更好的點子。這事兒要是真能幹成,對你,對我,對整個大塘鎮,都是大功一件。當然,要是幹砸了……”
他停住,目光深沉,“後果,你比我清楚。”
“好,我隨時等候鎮長指示。”
“指示談不上。”馬振邦擺擺手,“一起想辦法。紅旗工業園這盤棋,不好下啊。”
他起身,走到窗邊,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遠處是紅旗工業園模糊的輪廓。
“要是真能再現當年‘小香港’的一點影子,也算對得起這片土地了。”
他聲音不高,像自語,又像說給祁同偉聽。
兩天後,周啓年和馬振邦同時找到他。
“同偉,收拾一下,跟我們去趟縣裏。”周啓年只一句。
馬振邦補充:“縣裏剛來了位新書記,姓易,叫易學習。今天就去跟他匯報工業園的方案。”
祁同偉心裏一動,易學習?
他記得,上一世這位易學習起初在金山縣和李達康搭班子,後來修路出了事,李達康被趙立春看中能力給他當秘書,他和王大路卻受了處分。
之後他就在正處級崗位上輾轉多年,在很多縣都當過一把手,政績口碑都不錯,卻遲遲未能晉升。
據說是因爲缺乏背景,又不屑於官場上那些迎來送往的套路。
沒想到,如今竟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
官大一級壓死人。
坑窪的土路顛簸,揚起一陣黃塵。
車廂內,周啓年閉目養神。
馬振邦不時看向窗外,眉頭微鎖,偶爾和祁同偉對視,傳遞着某種情緒。
“老馬,你說這位易書記,好不好打交道?”周啓年放輕聲音。
馬振邦嘆氣:“新官上任三把火,誰知道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不過聽說是位實幹家,但願吧。”他壓低聲音,“同偉,待會兒你匯報,揀要緊的說,別拖泥帶水。易書記時間金貴。”
祁同偉將那份方案又在腦中過了一遍,每一個數據,每一個預案,都已爛熟於心。
縣委大院比鎮政府氣派,但也透着一股子九十年代特有的陳舊。易學習的辦公室在二樓朝南的盡頭。秘書引他們到門口,輕輕叩門,得到應允後推開一條縫:“書記,大塘鎮的同志到了。”
辦公室不大,一張磨得發亮的舊辦公桌,兩把待客的木質靠背椅,一個鐵皮文件櫃。
牆上除了地圖,再無多餘裝飾。
易學習正伏案批閱文件,聞聲抬頭。
此時他才三十多歲,頭發梳理整齊,夾雜不少銀絲,臉上是長期勞神留下的深刻紋路。
他起身,繞過辦公桌。
“周書記,馬鎮長,這位是?”
易學習動作不快,卻穩健。聲音不高,卻有穿透力。
“易書記,這是我們鎮的副書記祁同偉同志,紅旗工業園盤活方案,主要是他做的。”周啓年介紹,語氣鄭重。
祁同偉上前一步,微微欠身:“易書記好。”
“祁同偉。”易學習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幾秒。
“我聽說過你。我前任的聯絡員,小高跟我提過。聽說你一到大塘就解決了一起老大難的土地補償糾紛,動作很快嘛,年輕有爲啊。”
“易書記過獎了,都是鎮黨委領導有方,群衆配合。”祁同偉不卑不亢。
“坐吧。”易學習指了指椅子,自己則回到辦公桌後。他讓聯絡員給三人各倒了一杯白開水。“條件簡陋,別介意。”
周啓年先開口,將大塘鎮目前面臨的困境,以及盤活紅旗工業園的迫切性簡要陳述一遍,言辭懇切。最後將話題引向祁同偉:“具體方案,還是讓同偉同志來匯報。他爲了這個方案,可是下了不少功夫。”
祁同偉將方案從公文包裏取出,雙手遞上,隨後開始匯報。
他從工業園現狀分析,到分期啓動的規劃,再到資金來源的三個渠道,尤其是針對隔壁鄉失敗案例的反思和改進措施,都做了詳盡闡述。
他注意到,易學習指尖偶爾在桌面無意識劃過。
祁同偉匯報完畢,辦公室裏陷入短暫的沉默。
只有牆上掛鍾的秒針在單調地走動,滴答,滴答。
周啓年和馬振邦都看着易學習,神色有些緊。
“隔壁縣一個這樣的攤子,當初也是這麼說的。”
易學習終於出聲,拿起桌上的方案翻了翻,動作很輕。
“也是分期,也是招商,也是解決就業。最後呢?一地雞毛,縣裏還背了不小的包袱。你們憑什麼認爲大塘鎮就能不一樣?”
馬振邦面色微僵,剛想開口。
祁同偉搶先一步:“易書記,我們認真分析過隔壁的情況。他們的問題主要出在前期調研不足,對市場預估過於樂觀,以及後續管理混亂,甚至有資金挪用的嫌疑。我們的方案,首先立足於現有廠房改造,降低初期投入,主打勞動密集型產業,先解決生存問題,求穩不求快。”
易學習指節叩了叩方案上“資金籌措”幾字。
“資金呢?”
他再點向“向上爭取”那行。
“專項補貼,哪個鄉鎮不想要?縣裏就這麼大盤子,僧多粥少。”
他的手指移到“鎮裏配套”。
“鎮財政,周書記,你們大塘鎮的家底,我清楚得很,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都夠嗆。”
最後,指尖停在“村集體入股”上。
“村集體入股,村民能答應?萬一虧了,這個責任誰來負?到時候會不會又鬧出群體事件?”
一連串問題,直指要害。辦公室裏的空氣似乎都凝重了幾分。
周啓年額角滲出些汗:“易書記,決心我們是有的。錢有德的案子,縣裏也看到了我們的力度。大塘鎮不能總這麼下去,老百姓都盼着呢。”
馬振邦也補充:“村民那邊,祁同偉同志前期也做了一些摸底,大部分還是支持的。畢竟,能在家門口有活幹,有錢賺,誰不願意?主要是擔心風險,只要我們把工作做細,把前景講透,我相信能爭取到他們的理解和支持。”
祁同偉迎向易學習審視的目光,語氣平靜卻堅定:“責任,我來負。方案是我做的,如果失敗,一切後果由我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