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繡坊街的清晨，總裹着層薄紗似的霧。青石板路上凝着夜露，踩上去能印出淺淺的鞋印。林繡趿着雙磨得發白的帆布鞋，推開“錦繡坊”那扇雕花木門時，門軸“吱呀”一聲，驚得檐角銅鈴叮咚亂響，把匾額上歇腳的灰雀嚇得撲棱棱飛了。
“小祖宗，說了多少回，別穿這雙鞋進繡坊！”內堂傳來奶奶的聲音，帶着蘇繡特有的軟糯尾音，偏生被常年的咳嗽磨出些沙啞。她拄着黃楊木拐杖走出來，銀發綰得齊整，靛青旗袍上金線繡的並蒂蓮，隨着腳步輕輕顫。
林繡吐了吐舌頭，把帆布鞋踢到牆角，露出腳上新換的千層底——鞋面上繡着朵小小的祥雲，是她自己納的。“您這規矩，比故宮修文物的還多。”邊說邊從帆布包裏掏直播設備，鏡頭對着工作台上那幅沒繡完的《簪花仕女圖》。這是她熬到後半夜才收的針，仕女裙擺上的銀線，在晨光裏泛着層冷幽幽的光。
“今天要修復的是……”林繡對着鏡頭剛開腔，眼尖瞥見繡繃角落沾着片暗紅。她湊近了看，指尖剛碰到那處絲線，整幅繡品突然抖得厲害。銀線像活過來似的絞成漩渦，圖裏仕女簪的花，竟化作血珠順着絲線往下淌，在繃架上積出個歪歪扭扭的“逃”字。
“奶奶！”林繡驚叫着後退，後腰撞翻了酸枝木繡墩，發出沉悶的響聲。奶奶臉色驟變，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頓：“別碰那繃子！”話音剛落，繡繃“嗡”地爆出刺目青光，無數絲線跟毒蛇似的竄出來，在半空織成巨網，一下把林繡裹了個嚴實。
直播間彈幕刷得飛快：
【主播背後是不是有人？】
【那是啥？漁網成精了？】
【快跑啊！不對勁！】
林繡被絲線勒得喘不上氣，恍惚間看見奶奶抖着從袖中摸出枚繡繃形的玉佩。玉佩剛挨到絲網，就發出清亮的鳴聲，青光“唰”地散了，絲線落一地，轉眼化成齏粉。她跌坐在地，才發現掌心被劃破了，血正順着指縫往繡繃上滴。
“奶奶……”她抬頭想問，卻見老人直勾勾盯着繡繃中央。那裏不知何時多了枚染血的指甲，內側用金線繡着個極小的“蘇”字。更怪的是，指甲根纏着根黑發——那頭發竟在一點點變白，跟被霜打了似的。
“三爺……”奶奶突然咳得厲害，指縫裏滲出血來，“他……終於找來了……”她顫巍巍解下頸間紅繩，繩上墜着半枚殘破的玉佩，“帶着這個去……去找非遺局的……”
話沒說完，繡坊外“哐當”一聲巨響，是玻璃碎了。林繡轉頭看，臨街櫥窗裏那面祖傳的銅鏡，正泛着血光。鏡裏映出的不是她，是個穿唐裝的佝僂身影。那人右手轉着串核桃，每顆核桃上都嵌着片人皮，最中間那顆的紋路，竟和奶奶玉佩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蘇三爺！”奶奶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把林繡推向內堂，“從密道走！快！”她轉身抄起案上的骨梭——那梭子是用林繡曾祖父的腿骨做的，表面刻滿梵文，這會正“嗡嗡”地響。
林繡踉蹌着摸到博古架後的暗門，回頭時，正看見奶奶被絲線吊在半空。那些線不是從繡繃來的，是從她自己皮膚裏鑽出來的——每根線末端都帶着枚銀針，針尾綴着小小的骷髏頭。
“記住！”奶奶的聲音突然飄得很遠，像從水底傳來，“靈繡不是技藝……是魂……”最後一個字被尖嘯蓋了，林繡眼睜睜看着奶奶的身子像破布似的被撕碎，血裏飄着片片金線繡的衣料——那是她出嫁時穿的嫁衣，奶奶總說，上面的並蒂蓮是曾祖父親手繡的。
暗門在身後合上的刹那，林繡聽見外面傳來沙啞的笑：“林繡娘，你逃不掉的……”那聲音跟砂紙磨木頭似的，刮得人耳朵疼。她摸出奶奶給的半枚玉佩，借着從門縫透進的微光，看見內側刻着行小字：
“以血爲引，以魂爲線，繡盡人間不平事。”
門外的響動漸漸小了，只有那串核桃轉動的“咕嚕”聲，一下下敲在心上。林繡死死攥着玉佩，指節泛白，指甲掐進掌心的傷口裏，疼得清醒。她知道，從跨進這密道起，那些只在奶奶故事裏聽過的“繡魂”往事，真的要纏上自己了。
密道裏一股子潮味，混着陳年的樟木香氣。腳下的台階是青石板鋪的，邊緣被磨得溜光，顯是走了很多年。林繡扶着牆往前走，指尖觸到牆面上凹凸不平的刻痕，像是某種花紋。她想起小時候躲貓貓，偷偷摸進這裏，被奶奶發現後狠狠打了手心，說這是“繡門的根”，不能隨便碰。
走了約莫百十來步，前方透出微光。林繡加快腳步，轉出密道，竟是繡坊後街的廢棄醬園。牆角堆着些破陶缸，缸沿結着層深褐色的醬垢，空氣裏飄着股鹹澀味。她剛鬆口氣，就聽見身後傳來輕微的響動。
猛地回頭，只見醬園那扇朽壞的木門外，立着個穿黑色沖鋒衣的男人。他手裏拿着個平板電腦，屏幕上赫然是她直播間的畫面，畫面裏還停留在剛才絲線成網的瞬間。男人戴着副黑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很亮，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林小姐，”男人開口，聲音很穩，“我是非遺局的陸沉。”他從口袋裏掏出證件，舉到林繡面前，“我們一直在找你奶奶。”
林繡往後縮了縮，攥緊了手裏的半枚玉佩。“你認識我奶奶？”
陸沉點頭，目光落在她掌心的傷口上：“她是蘇繡‘靈繡’一派的最後傳人。我們懷疑，她卷入了一系列與非遺文物相關的失竊案——準確說，是被卷入的。”他頓了頓，語氣沉了些，“包括十年前，蘇州博物館那幅明代顧繡《韓熙載夜宴圖》的殘卷失竊案。”
林繡愣住了。奶奶從未提過這些，只說靈繡是“繡裏藏魂”的手藝，不能輕易示人。她忽然想起剛才繡繃上的血字，想起奶奶被絲線纏繞的樣子，胃裏一陣翻涌。
“你奶奶……”陸沉看着她的臉色，放緩了語速，“可能出事了。”
這話像塊冰，砸進林繡心裏。她咬着唇，沒讓眼淚掉下來，只是把玉佩攥得更緊了。“錦繡坊裏……有個穿唐裝的老頭，轉着串核桃……”
陸沉的臉色倏地變了：“蘇三爺？”他快步走到木門前，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又轉回來，“林小姐，現在很危險。蘇三爺不是普通人，他是‘盜繡門’的頭目，專門倒賣用邪術處理過的繡品。你奶奶藏的那半枚玉佩，是打開‘繡魂譜’的鑰匙之一，他找了很多年。”
“繡魂譜？”
“據說是記錄了靈繡最高技藝的圖譜，”陸沉推了推眼鏡，“也有人說，那裏面藏着能讓繡品‘活’過來的法子。”他看了眼林繡手裏的玉佩，“你奶奶讓你來找我們，是把最重要的東西托付給你了。”
林繡低頭看着掌心的血，血珠滴在玉佩上，竟順着那些刻痕滲了進去，像是被吸收了。她突然想起奶奶最後那句話：“靈繡不是技藝……是魂……”
這時，遠處傳來警笛聲，由遠及近。陸沉皺了皺眉：“可能是路人聽見動靜報的警。我們得先離開這裏，去個安全的地方。”他指了指醬園深處，“那邊有個後門，能通到巷子另一頭。”
林繡跟着他往深處走，路過那些破陶缸時，聞到缸裏除了醬味，還有股淡淡的絲線燃燒後的焦糊味。她想起奶奶那件被撕碎的嫁衣，腳步頓了頓。
陸沉察覺她的遲疑，回頭道：“我們會回來的。但現在，你得活着，才能知道真相。”
林繡咬咬牙，跟上他的腳步。陽光從醬園破損的屋頂漏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極了奶奶繡繃上那些交錯的絲線。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那個只會對着鏡頭展示繡品的普通繡娘了。奶奶留下的不僅是半枚玉佩，是一個需要用命去守護的秘密，和一門可能早已被遺忘的技藝。
走出醬園後門，是條狹窄的巷子。牆上爬滿了爬山虎，葉子上還掛着晨露。陸沉的車就停在巷口，是輛很普通的黑色轎車。他拉開副駕駛的門，示意林繡上車。
林繡坐進車裏，才發現自己的手還在抖。她摸出手機，直播間還開着，彈幕已經刷到了幾十萬條，有人說她炒作，有人說真的看見了靈異現象，還有人在問“主播沒事吧”。她指尖懸在關閉鍵上，最終還是沒按下去。或許，這些雜亂的信息裏，藏着什麼她沒注意到的細節。
陸沉發動車子，後視鏡裏，錦繡坊的飛檐漸漸遠去，被巷子口的拐角擋住。林繡望着窗外掠過的白牆黑瓦，突然想起小時候，奶奶教她繡第一針時說的話：“繡線要順着紋路走，就像人要順着良心活。”
那時她不懂，只覺得奶奶的聲音軟乎乎的，像繡在錦緞上的雲。現在才明白，有些話，要等真正走進那片繡出來的江湖，才能聽懂。而她的江湖，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