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政從縣紀委大樓走出來的時候,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卻又憋着不下,悶得人喘不過氣。
“你可以走了,記得保持通訊暢通,隨時配合調查。”辦案人員最後的話還在耳邊回響。
兩個月前,他還是縣長跟前的紅人,全縣最年輕的副科級幹部,前途一片光明。
而現在,縣長被雙規,他這個才任職兩個月的秘書也成了審查對象。
雖然最終證明他與此事無關,但政治生命似乎已經畫上了句號。
“小黃啊,你還年輕,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左右的。”紀委的老張送他出門時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黃政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點了點頭。他才二十五歲,卻感覺已經走完了一生。
街上行人不多,偶有相識的面孔,也都刻意避開目光。世態炎涼,他算是嚐了個透徹。
走到熟食店,他要了一斤豬頭肉,又去旁邊小店買了四瓶啤酒。
沉甸甸的塑料袋勒得手指發白,但他似乎感覺不到疼痛。
出租屋在縣城老區,一棟六層舊樓的頂層。
爲了照顧偶爾來縣城的父母方便,他特意選了帶電梯的這處,雖然房租不菲,但當初作爲縣長秘書,這點開銷還算能夠承受。
電梯吱吱呀呀地上行,像是隨時會卡住。
黃政靠在轎廂壁上,閉上眼。父親斷腿後不能再幹重活,母親的氣喘病每到換季就加重,藥不能斷。
原本指望着自己站穩腳跟後把他們接來縣城,現在這一切都成了泡影。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六樓。
走廊很暗,聲控燈似乎壞了,黃政跺了跺腳,燈沒亮。
他摸黑走向盡頭的出租屋,鑰匙插進鎖孔,轉動。
門沒開。是從裏面拴住了。
黃政愣了一下,難道是盧瑛來了?他女朋友有這裏的鑰匙,但最近因爲調查的事,兩人已經兩周沒見面了。
她說要避嫌,等她父親——縣教育局盧副局長——打點好關系再說
他心裏升起一絲暖意,或許盧瑛是來安慰他的?但爲何要栓門?
正當他準備敲門時,隱約聽到裏面傳來細微的聲音。
他把耳朵貼近門縫,聽到了——那是一絲絲壓抑的喘息和呻吟,夾雜着床板輕微的吱呀聲。
黃政的血液瞬間凝固了。
他猛地想砸門,但舉起的手卻在半空停住。
憤怒如潮水般涌來,卻又被理智生生壓下。
他靠在牆上,深吸幾口氣,塑料袋在手中簌簌作響。
這就是現實。他對自己說。你什麼都不是了,還能指望什麼愛情?
轉身,他決定離開。這局面太難堪,他不想面對。
可就在這時,門從裏面打開了
田強——教育局田局長的兒子——站在門口,衣衫不整,臉上還帶着潮紅。
他看到黃政,明顯一愣,眼神中閃過驚慌,隨即又強作鎮定。
“喲,這麼快就出來了?”田強語氣輕佻,但微微顫抖的手指出賣了他的緊張。
他顯然以爲黃政這次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這時,盧瑛從臥室探出身來,頭發凌亂,裹着床單。
看到黃政的瞬間,她臉上血色盡褪,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你都看見了,”盧瑛聲音出奇地冷靜,“我沒什麼好辯解的,分手吧。”
黃政看着這個他愛了兩年的女人,曾經的山盟海誓言猶在耳,如今卻冰冷如鐵。
他想問爲什麼,想怒吼,想砸東西,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
“好。”一個字,幹淨利落。
他轉身走向電梯,沒再看那對男女一眼。
身後的門“砰”地關上,像是爲他過去的生命畫上了句號。
電梯下行時,黃政莫名想起了大學時代的杜玲。
那個總是爲他出頭的姑娘,曾經半開玩笑地說過:“黃政,你這人太實誠,將來進了官場會被啃得骨頭都不剩。”
當時他只當是玩笑,如今一語成讖。
第二天,教育局的調令就到了縣中。
原本說是回原崗位教書,但調令上白紙黑字寫着:調至石泉門鄉中心小學任教,立即報到。
石泉門鄉是昌朋縣最偏遠的鄉鎮,山路崎嶇,來回縣城要四個小時。
這明顯是田局長的手筆,爲自己兒子掃清障礙。
校長拍拍黃政的肩膀,眼神躲閃:“小黃啊,基層鍛煉鍛煉也好,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黃政沒說什麼,默默收拾了辦公桌上的物品。
幾個同事遠遠看着,沒人上前搭話。
世態炎涼,他再次體會到了。
回到出租屋,他簡單打包了行李。
這裏不再屬於他了,盧瑛的東西已經不在,想必是昨天之後就來取走了。
動作真快。
正準備出門時,手機響了。
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顯示京城。
“喂,你好。”黃政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
“黃政!真是你啊!”電話那頭傳來清脆悅耳的女聲,透着驚喜,“我是杜玲,還記得嗎?大學同學!”
黃政愣在原地。杜玲?怎麼會這個時候打電話來?
“當然記得,”他勉強笑道,“你怎麼有我的號碼?”
“我找我爸的秘書查的唄!聽說你現在在縣政府工作?厲害啊!”
杜玲的聲音依然那麼活潑直接,“我現在在你們省城呢,跟雙胞胎妹妹一起,想來昌朋縣看看你,歡迎不?”
黃政喉嚨發緊,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現在的處境,他實在不願讓老同學看見,尤其是杜玲。
“最近可能不太方便...”他斟酌着措辭。
“啊?爲什麼呀?我們都已經出發了!估計下午就到!”杜玲嚷起來,“別告訴我你要出差什麼的,我知道縣長秘書忙,但老同學大老遠來,總得見一面吧?”
黃政苦笑。消息滯後了啊,她還不知道他已經不是縣長秘書了。
“我真的...”
話沒說完,電話那頭換了一個聲音更加沉穩冷靜,但同樣悅耳:“黃政同學你好,我是杜玲的妹妹杜瓏。我們確實已經快到昌朋縣了,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只見一面吃個飯就好。”
黃政嘆了口氣。看來是躲不掉了。
“好吧,你們到了給我電話。”
掛斷電話,黃政看着手裏的行李,無奈地放下。
至少今天走不了了。
下午四點,杜玲的電話再次打來,說她們已經到了昌朋縣城,在縣招待所門口。
黃政忽忙洗了把臉,整理了一下我穿着,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些,這才騎上改裝電動車前往招待所。
遠遠地,他就看見了兩個杜玲,一個黑色短裙,一個紅色長裙,我去,這是雙胞胎?
上學時怎麼沒聽杜玲說過,這對雙胞胎姐妹,太顯眼了,不僅在人群中光彩照人,身旁那輛黑色奧迪A8和省城牌照更是引得路人側目。
黃政推着改裝電動車走近,兩眼上下打量,他在猜測哪個是杜玲?
兩個都活潑靚麗,馬尾辮高高束起,充滿活力。
穿黑色短裙的肯定是杜玲,她性格開朗,臉上標志性笑容,黃政記憶猶深!
她身邊穿紅色長裙的女孩應該就是杜瓏,長相與杜玲幾乎一模一樣,但氣質迥異——站姿端莊,眼神沉穩銳利,黃政與其對視有種被看穿的感覺!
“黃政!”杜玲看黃政不說話,蹦跳着招手叫了一聲,但當黃政停好電動車轉過來身時,她的笑容變得有些困惑,“你怎麼...瘦了這麼多?工作太累了嗎?”
黃政勉強笑笑:“基層工作就是這樣。你們好,遠道而來辛苦了。”
杜玲剛要說什麼,卻被杜瓏輕輕碰了下手臂制止了。
“這裏不太方便說話,”杜瓏微笑着說,“我們找個地方坐坐?”
黃政點點頭:“前面有家茶館,還算安靜。”
到了茶館落座後,杜玲迫不及待地問:“怎麼樣?當縣長秘書很風光吧?是不是很快就要升官了?”
黃政低頭看着茶杯,沉默片刻,決定實話實說:“我已經不是縣長秘書了。縣長兩個月前被雙規,我也被調查了一段時間,今天剛接到調令,去石泉門鄉中心小學教書。”
“什麼?”杜玲驚呼出聲,引來了茶館裏其他客人的目光。
杜玲按住妹妹的手,聲音平靜但目光銳利:“怎麼回事?”
黃政簡要說了一下情況,省略了盧瑛和田強的那段插曲。
“就這麼簡單?縣長被查,秘書調去鄉村小學?”杜玲難以置信地問,“這不符合幹部任用程序吧?明顯是有人整你!”
黃政苦笑:“官場就是這樣,人走茶涼,更何況我這種沒有根基的小人物。”
杜玲突然想起什麼:“對了,你那個女朋友呢?教育局副局長的女兒?她沒幫你嗎?”
黃政的表情僵硬了一下,盡管很快恢復,但還是被杜家姐妹捕捉到了。
“分手了。”他簡短地說。
杜玲頓時明白過來,怒火一下子竄上臉龐:“是不是你一出事她就...這些人太勢利眼了!欺負人是吧?不行,這口氣不能就這麼咽下去!”
她掏出手機就要打電話,被杜瓏按住了。
“姐,冷靜點。”杜瓏轉向黃政,眼神中帶着審視,“你有什麼打算?”
黃政搖搖頭:“先去鄉裏教書吧,照顧父母也方便些。”
杜玲:“不行,你一個化學天才,水木大學高才生去小山村教小學,我不同意,當初你爲了照顧父母放棄保研,我理解,我沒阻止你,但這次不一樣,有人欺負你,欺負我杜玲的…的好同學,我不願意!”
杜玲越說越激動,又要打電話
杜瓏忙按住姐姐的手:“姐,別激動,”沉吟片刻,聲音冷靜而清晰問黃政:“你在縣政府工作了兩個月知道新到任的省委組織部長是誰嗎?”
黃政疑惑地看着她:“聽說姓杜,從京城下來的。”
杜玲突然眼睛一亮,看向妹妹,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杜瓏微微一笑,向前傾身,壓低聲音:“杜文鬆,我們的父親。”
黃政手中的茶杯差點掉在桌上。
杜文鬆?那個新到任的東平省委組織部長?京城的杜家?
他看着眼前的雙胞胎姐妹,突然想起大學時的種種疑點——杜玲從不談論家世,但總是莫名能解決許多難題;她穿着看似普通但質地精良;還有那次與富家子弟沖突,對方家長親自來道歉...
一切都說得通了。
杜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好意思地笑笑:“不是故意瞞你的,我爺我爸都要求我們低調。”
杜瓏接過話頭,語氣變得認真:“黃政,我記得姐姐說過,你大學時研究過一種HZ一07美容溶液,效果很好?”
黃政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提起這個:“是的,研究了幾個課題,由於種種原因,只完成了一個,但那都過去了,現在就當是興趣愛好。”說完自嘲地笑笑。
“數據還有嗎?”杜瓏問。
“那個完成了的畢業時送給杜玲了,作爲感謝她多年照顧的禮物。”
黃政說。他記得當時杜玲很開心,說一定會好好利用這個配方。
杜玲啊了一聲,想起什麼:“對了!那個配方我交給家裏的研發團隊了,經過測試,已經準備產業化生產了!本來這次來也是想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並且給你股份的!”
黃政搖搖頭:“不必了,畢業時就說好是送給你的,沒有你我大一就被迫停學了,哪還有什麼研究?”
杜瓏的手指輕輕敲擊桌面,眼中閃爍着計算的光芒:“股份以後再說,現在情況不同了。黃政,你想不想東山再起?”
黃政看着她,苦笑道:“誰不想呢?但我一無背景二無機會...”
“你有我們。”杜瓏打斷他,語氣堅定,“姐姐欠你一個人情,我們杜家從不欠人情。更重要的是,你值得投資,而且姐姐對你…”
杜玲忙打斷妹妹的話,岔開話題,猛點頭:“對啊!你可是我們清華的化學天才!留在小縣城太浪費了!”
杜瓏繼續分析,條理清晰:“現在直接通過父親的關系幫你,太過明顯,反而會成爲政敵攻擊的靶子。你需要先做出成績,然後才能順理成章地得到提拔。”
“什麼成績?”黃政困惑地問。
杜玲眼睛一亮:“美容溶液!我們本來就要在東平省投資建廠,完全可以放在昌朋縣!你來負責技術部分!”
杜瓏點頭:“這是個切入點。但在此之前,你需要先沉下去,再浮上來。”
“什麼意思?”
“接受調令,去石泉門鄉。”杜瓏冷靜地說,“但不是被動接受,而是主動請纓。你要讓人看到,即使被貶到最艱苦的地方,你依然兢兢業業,有所作爲。”
黃政若有所思…
杜瓏繼續道:“與此同時,我們會開始籌備投資項目,時機成熟時,會以考察的名義邀請父親來看看。那時候,你需要有足夠的亮點引起他的注意。”
杜玲興奮地接話:“然後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你調回來負責這個項目!誰都說不出閒話!”
黃政看着這對雙胞胎姐妹,一個熱情似火,一個冷靜如冰,卻同樣聰慧過人。
他突然覺得,黑暗的生活中似乎照進了一束光。
“爲什麼幫我到這個程度?”他忍不住問。
杜玲笑嘻嘻地說:“剛剛不是說了嗎!因爲我們是朋友啊!大學時你就經常幫我補習,記得嗎?而且你還送我HZ一07專利”。
杜瓏則更加實際:“因爲你值得投資。我們有商業計劃,你有技術才能,各取所需。”
黃政深吸一口氣,眼中重新燃起了許久未見的光彩:“那麼,我需要怎麼做?”
杜瓏微微一笑,那笑容中有着超越年齡的老練和智慧:“首先,我們要演一場戲。”
“什麼戲?”
“一場讓所有人都以爲,京城杜家的女兒們只是偶然路過昌朋縣,對偏遠鄉村教育突然產生興趣的戲。”
杜瓏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明天,我們會‘偶然’聽說石泉門鄉的困難,堅持要跟你去看看。而你要表現的很不情願,但又不得不陪同的樣子。”
杜玲興奮地拍手:“太好了!我也要體驗一下鄉村生活!”
黃政看着這對姐妹,突然覺得前途不再是一片黑暗。
或許跌落谷底不是終點,而是新生的開始。
“遊戲才剛剛開始。”
杜瓏輕聲道,眼中閃爍着自信的光芒,“我們要讓那些看低你的人明白,他們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