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市高中圍棋聯賽開幕的那個周六,是個陰天。
體育館裏人聲鼎沸,十六支參賽學校的隊伍舉着校旗,穿着各自的隊服,氣氛比業餘賽時緊張得多。這不是孩子間的遊戲,是學校間的榮譽之爭。
方圓實驗中學的五個人坐在選手區最前排。俞亮閉目養神,時光搓着手指,洪河緊張地喝水,沈一朗一遍遍檢查棋子,吳迪反復核對對陣表。
“第一輪我們對十一中。”吳迪壓低聲音,“他們實力一般,主將業餘5段,我們穩贏。重點是第二輪,可能對上實驗一中,他們是去年的冠軍。”
“實驗一中的主將是誰?”時光問。
“周思遠,業餘7段,去年定段賽差一點就過了。”俞亮睜開眼睛,“他和我下過,棋力很強。”
洪河咽了口口水:“那我們……”
“我們能贏。”俞亮的聲音平穩,“按照訓練時的戰術:我主將台盡量速勝,你們穩住,等我支援。”
這是他們制定的策略:俞亮作爲最強點,爭取快速取勝,然後去其他台次指導——規則允許選手在完成自己的對局後,去隊友的棋盤旁觀戰(但不能說話)。
“時光,你二台對上的是十一中的副將,業餘4段。”吳迪看着對陣表,“應該沒問題吧?”
“沒問題。”時光點頭。這幾個月的苦練,他的棋力已經穩定在業餘5段左右,加上褚嬴的指導,對上業餘4段有優勢。
“洪河,你三台……”
“我知道我知道。”洪河深吸一口氣,“穩扎穩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對。”吳迪拍拍他的肩,“沈一朗你也是,你四台對手最弱,業餘3段,正常下就能贏。”
沈一朗推了推眼鏡,點頭。
九點整,比賽開始。
時光坐在二台的位置,對面是個戴眼鏡的瘦高男生。猜先,時光執黑。
他按照訓練時養成的習慣:開局走最熟悉的“星小目”,快速布局,然後在中盤尋找戰機。
對手顯然研究過他的棋譜,前二十手都下得很謹慎,不給時光復雜戰鬥的機會。
“想跟我拼官子?”時光心裏冷笑。這幾個月的訓練,他最下功夫的就是官子。褚嬴說:“官子是棋手的尊嚴,計算力的終極體現。”
中盤時,時光下出一手“碰”——這是褚嬴教他的“試應手”,看似普通,實則暗藏玄機。對方猶豫了足足五分鍾,選擇了保守的“長”。
“好,他怕了。”時光在心裏對褚嬴說。
“嗯,接下來可以在這裏‘跳’,擴大模樣。”褚嬴的聲音平靜。
時光照做。接下來的棋局,完全進入他的節奏。對方雖然極力穩住,但實地差距一點點拉大。
最終,時光執黑勝九目半。他站起來時,看到主將台——俞亮已經結束對局,正在收拾棋子。用時……不到一小時?
“贏了?”時光走過去。
“嗯。”俞亮點頭,“對手中盤就崩潰了。”
時光看向棋譜——是一盤完勝,白棋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這就是職業預備役和業餘棋手的差距。
三台,洪河還在苦戰。他的對手實力和他相當,棋局膠着。俞亮走過去,站在洪河身後看了幾分鍾,然後對時光使了個眼色。
時光會意,走到四台——沈一朗已經贏了,正在幫忙數子。
“沈一朗,你去看看洪河的棋。”時光小聲說,“俞亮說洪河有個地方沒算清。”
沈一朗趕緊過去。在隊友的旁觀(雖然不能說話)下,洪河冷靜下來,重新計算,最終抓住對手一個失誤,逆轉取勝。
第一輪,方圓實驗中學4:0橫掃十一中。
“漂亮!”吳迪興奮得臉都紅了,“下一輪對實驗一中,大家保持狀態!”
中午休息時,五個人在體育館外的空地吃盒飯。
“周思遠的棋風怎麼樣?”時光問俞亮。
“穩,厚,很少出錯。”俞亮說,“想要贏他,必須下出讓他意想不到的棋。”
“意想不到……”時光沉吟。
洪河扒着飯,忽然說:“我聽說周思遠特別擅長‘大模樣’作戰,喜歡把棋下厚,然後慢慢擠壓。”
“對。”俞亮點頭,“所以和他下,不能跟着他的節奏走。要快,要靈活,要……亂。”
“亂?”沈一朗不解。
“打亂他的布局,逼他進入不熟悉的領域。”俞亮看着時光,“這一輪,二台是關鍵。周思遠一定會研究我的棋,但他可能不會太關注你。如果你能速勝,然後來幫我……”
時光明白了。這是田忌賽馬的策略:用俞亮這個“上等馬”牽制對方主將,用時光這個“中等馬”快速吃掉對方的“下等馬”,然後二打一。
“可是……我能速勝嗎?”時光沒底。實驗一中的二台也是業餘6段,實力不弱。
“你能。”俞亮看着他,“我相信你能。”
這句話的分量很重。時光握緊拳頭,用力點頭:“好。”
下午第二輪,對陣實驗一中。
選手入場時,時光看到了周思遠——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戴黑框眼鏡,表情嚴肅,一看就是那種“好學生”類型。
兩人目光相接,周思遠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時光也點頭回應。
猜先,時光執白。
對手執黑,第一步落在右上角小目。第二步,下在左下角星位。很正統的開局。
時光應以星位。然後黑棋在左上角掛角,白棋一間低夾……都是常規走法。
但第十手,時光下出了讓所有人意外的一手——他沒有按定式“跳”,而是選擇了一個罕見的“大飛”。
“咦?”對手愣住了,開始長考。
觀衆席上,吳迪低聲對沈一朗說:“這手……時光從哪學的?”
沈一朗搖頭:“沒見過。但看起來很靈活。”
俞亮看着棋盤,嘴角微微上揚。他知道,時光開始“亂”了。
這手“大飛”確實打亂了黑棋的布局。對手思考了八分鍾,才謹慎地應了一手“小飛”。
時光幾乎沒有思考,立刻在右下角落子——又一個不常見的點。
對手的額頭開始冒汗。他顯然沒研究過這種開局,每一步都要長考。
而時光在褚嬴的指導下,下得行雲流水。他的棋看似隨意,實則每個點都落在讓黑棋難受的位置。
“小光,很好。”褚嬴的聲音裏帶着贊許,“繼續施壓,逼他犯錯。”
進入中盤,黑棋果然犯錯了。在時光的連續施壓下,對手一步“扳”過於強硬,留下了破綻。
時光毫不猶豫地“斷”!局部形成對殺。
對手臉色蒼白。他算了很久,發現自己的棋殺不過,只能棄子。這一棄,實地損失慘重。
之後的棋局,時光完全掌控了節奏。他像獵人追趕獵物,不急不緩,一點點收緊包圍圈。
最終,時光執白中盤勝。用時……一小時二十分鍾。
他站起來時,看到主將台——俞亮和周思遠的棋局還在膠着。兩人都是長考型棋手,每一步都深思熟慮。
時光走過去,站在俞亮身後觀戰。
棋局很精彩。周思遠的棋確實厚實,像一座山,難以撼動。俞亮的棋則像流水,靈活多變,尋找着山的縫隙。
目前局勢……時光在心裏計算,差不多五五開。
“小光,”褚嬴的聲音響起,“如果俞亮在這裏‘點’一手,局勢會怎樣?”
時光看向褚嬴指的位置——那是白棋模樣的要點。如果黑棋“點”,白棋必須應,然後黑棋可以順勢加強中腹。
但他不能說話,只能看着。
俞亮似乎感應到了什麼。他抬起頭,看了時光一眼,然後又看向棋盤。手指在棋盒裏無意識地撥動棋子。
然後,他落子了。
正是那手“點”!
周思遠愣住了。他顯然沒算到這手棋。長考了足足十分鍾,才謹慎地“擋”。
接下來的十幾手,俞亮完全掌控了主動。他借着那手“點”的餘威,在中腹築起厚勢,實地和勢力兼得。
最終,俞亮執黑勝三目半。
當裁判宣布結果時,周思遠盯着棋盤看了很久,然後站起來,對俞亮深深鞠躬:“受教了。”
俞亮回禮:“承讓。”
三台和四台,洪河和沈一朗也贏了——雖然都贏得很艱難。
第二輪,方圓實驗中學再次4:0獲勝,而且是戰勝了去年的冠軍!
消息傳開,整個賽場都轟動了。
“實驗中學今年太強了吧!”
“俞亮就不用說了,那個叫時光的二台也這麼厲害?”
“聽說他們是爲了給隊友籌醫藥費才這麼拼的……”
“真的假的?太熱血了吧!”
休息區,五個人圍坐在一起。洪河的眼眶又紅了,但這次是高興的眼淚。
“我們……進四強了!”吳迪激動得聲音發顫,“再贏兩輪,就是冠軍!”
“半決賽對手是誰?”時光問。
“市一中。”俞亮說,“他們主將是張銘,業餘6段,實力不如周思遠。但整體實力均衡,沒有明顯短板。”
“那我們繼續按戰術來。”時光說,“你主將速勝,我和洪河、沈一朗穩住。”
“不。”俞亮搖頭,“半決賽,我想換陣。”
所有人都看向他。
“時光,你打主將。”俞亮平靜地說。
時光愣住了:“我?”
“對。”俞亮看着他,“張銘一定會研究我的棋,但他可能不會太研究你。你打他一個措手不及。而且……你需要和更強的人對局,才能更快進步。”
“可是……”時光想說,萬一我輸了怎麼辦?
“我相信你。”俞亮說,“而且就算你輸了,我也能贏回來——我打二台,速勝,然後支援其他台次。”
這是更冒險的策略,但也更大膽,更出人意料。
吳迪猶豫了:“這……太冒險了吧?”
“比賽需要冒險。”俞亮看向時光,“你敢嗎?”
時光的心髒狂跳。主將台,對陣業餘6段,如果輸了,他就是團隊的罪人。
但他看到了俞亮眼中的信任,看到了洪河眼中的期待,看到了沈一朗和吳迪眼中的支持。
還有……褚嬴的聲音:“小光,這是個好機會。和強手對局,才能知道自己哪裏不足。”
時光深吸一口氣,點頭:“我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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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決賽,方圓實驗中學 VS 市一中。
當對陣表公布時,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時光打主將?俞亮打二台?實驗中學瘋了吧?”
“這是要放棄主將台,保其他台次?”
“不對,你看他們的排陣——時光主將對張銘,俞亮二台對王浩,洪河三台,沈一朗四台。這是要把最強的兩個點分開,確保至少拿下兩分。”
“可是主將台輸了就輸了啊!”
“所以時光必須贏,或者至少拖住張銘,等俞亮速勝後去支援……”
議論紛紛中,比賽開始。
時光坐在主將台,對面是張銘——一個看起來就很沉穩的男生,高二,校學生會主席,成績好,棋也好,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請多指教。”張銘微笑,很有風度。
“請多指教。”時光回禮,手心卻全是汗。
猜先,時光執黑。
他第一步落在星位。張銘應以星位。第二步,時光下在左下角小目。張銘也下小目。
很平穩的開局。張銘顯然研究過時光的棋,知道他喜歡“亂”,所以故意下得平穩,不給時光亂的機會。
前十手,雙方都下在常見點,局勢平淡。
但第十一手,時光下出了讓所有人意外的一手——他沒有繼續布局,而是在右上角星位旁邊“碰”了一手!
“又是怪招!”觀衆席上有人驚呼。
張銘愣住了。這手“碰”看似無理,實則暗藏多種變化。他長考了五分鍾,選擇最穩妥的“長”。
時光立刻“扳”!局部形成戰鬥。
“他在主動挑起戰鬥!”吳迪緊張地握拳,“可是張銘最擅長的就是戰鬥啊!”
俞亮看着棋盤,眼神專注。他已經結束了自己的對局——用時四十分鍾,中盤勝。此刻他站在時光身後,靜靜觀戰
棋局進入激烈的中盤絞殺。張銘的棋確實強悍,每一步都計算精準,不給時光喘息的機會。
時光的額頭滲出細汗。他感受到了壓力——真正的、來自高手的壓力。張銘的棋像一張網,慢慢收緊,每一個破網而出的嚐試,都被精準地擋回來。
“小光,穩住。”褚嬴的聲音響起,“他在等你犯錯。不要急,慢慢來。”
時光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他開始仔細計算每一個變化,每一步都深思熟慮。
棋局進行到一百手,黑棋稍處下風。張銘的實地領先,而且棋形厚實。
“時光要輸了嗎?”洪河焦急地看着。
“不一定。”俞亮低聲說,“你看時光的表情,沒有慌亂。他還在算。”
果然,時光長考了十分鍾後,下出了一手“挖”!
這手“挖”極其刁鑽,打在白棋聯絡的薄弱處。張銘的臉色變了,開始長考。
觀衆席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着這手棋。
沈一朗結束了自己的對局——他贏了,此刻也走過來觀戰。
“這手‘挖’……”沈一朗喃喃,“如果白棋應不好,整塊棋可能會死。”
張銘顯然也看到了危險。他思考了足足十五分鍾,才謹慎地“粘”。
時光立刻“斷”!局部形成復雜的對殺。
接下來的二十手,是時光下棋以來最驚心動魄的戰鬥。每一步都關乎生死,每一手都可能決定勝負。
時光的大腦全速運轉。他算,拼命地算,算到頭痛,算到眼前發黑。
褚嬴也在算。他的聲音快速而清晰:“如果白棋走這裏,我們走這裏;如果他走那裏,我們棄子轉換……”
這是兩人思維的交融。時光吸收着褚嬴千年的計算經驗,融合着自己這幾個月的苦練,下出了一盤……超越他當前水平的棋。
最終,局部以雙活告終。黑棋雖然沒吃掉白棋,但獲得了寶貴的外勢,實地差距大大縮小。
進入官子,時光展現出恐怖的算力。他收了三個逆收的大官子,一步步追平差距。
最後一手落下,棋局結束。
裁判開始數目。全場寂靜,只有棋子歸位的清脆聲響。
時光的手在顫抖。張銘的臉色蒼白。
數目完成。
“黑棋,184子。白棋,177子。黑勝7目半。”
時光贏了。
他贏了張銘,贏了市一中的主將,帶領隊伍進入決賽!
短暫的寂靜後,方圓實驗中學的啦啦隊爆發出歡呼。
“時光!時光!時光!”
時光坐在椅子上,久久沒有動彈。他贏了,但他沒有興奮,只有……虛脫。這盤棋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
俞亮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下得很好。”
時光抬頭,看到俞亮眼中的贊許。那贊許,比任何誇獎都珍貴。
洪河撲過來抱住他:“時光你太牛了!主將台贏了!”
沈一朗也笑着點頭。
吳迪激動得語無倫次:“我們進決賽了!冠軍!獎金!”
是啊,冠軍,獎金,洪河爸爸的手術費。
他們離目標,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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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賽將在下周舉行。
對手是師大附中,去年的亞軍,實力很強。但經歷了半決賽的洗禮,方圓實驗中學的五個人,信心前所未有地高漲。
晚上,五個人在醫院附近的餐館慶祝——洪河爸爸的病情暫時穩定,醫生說要等下周的檢查結果再決定手術方案。
“爲了勝利,幹杯!”吳迪舉杯(飲料)。
“幹杯!”五個杯子碰在一起。
窗外,華燈初上。城市在夜幕中閃爍。
少年們的笑聲,飄得很遠。
而在餐館的角落,林瀾安靜地吃完自己的簡餐,起身離開。
經過他們桌時,她停下腳步,輕聲說:“恭喜。”
時光抬頭,看到她眼中淡淡的笑意。
“林瀾,一起來吃吧!”洪河熱情邀請。
“不了,我還有事。”林瀾搖頭,“決賽加油。”
她走了,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林瀾同學真是神秘。”沈一朗說。
“但她一直在支持我們。”時光想起林瀾那些“不經意”的提醒和幫助。
“嗯。”俞亮點頭,“她是個好人。”
好人。簡單的評價,但從俞亮嘴裏說出來,分量不輕。
那天晚上,時光回到家,和褚嬴復盤今天的棋。
“小光,你今天那手‘挖’,下得很好。”褚嬴說,“時機、位置,都恰到好處。”
“是你教得好。”時光誠實地說。
“不。”褚嬴搖頭,“那手棋,是你自己想到的。我只是在你猶豫時,給了你信心。”
真的嗎?時光回憶當時的情形。確實,在看到那個局面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挖”。褚嬴只是確認了這手棋的可行性。
“我在進步,對吧?”時光問。
“在飛速進步。”褚嬴微笑,“照此下去,很快,你就不需要我的指導了。”
這句話,讓時光心裏一緊。他看向褚嬴:“你……會走嗎?”
褚嬴沉默了。虛影在燈光中波動。
“我不知道。”他輕聲說,“但我答應過你,只要棋盤在,我就在。”
可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再需要棋盤了呢?時光沒問出口。他不敢問。
“不說這個了。”時光轉移話題,“下周決賽,我們要贏。”
“嗯,要贏。”褚嬴點頭,“爲了你的朋友,也爲了……你自己。”
窗外,月亮升起來了。
很圓,很亮。
像一枚完美的棋子,落在夜空這張巨大的棋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