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陽還沒有從地平面上跳出來，天空還是沒有一朵雲，透着綠色的藍調，發着幽幽的光，照在屋內的地板上，坐在地板上的女孩感受到後背逐漸上升的溫度，索性直接歪倒，慢慢滑到地上，逃離光的照射。
女孩臉上似是有淚痕，漸漸沉沉睡去。
夢中似是又回到了昨天下午。
真是一場噩夢。
陳阿姨收拾好家裏的一切，對正坐在地上擦頭發的趙杕杜說：“姑娘，收拾好了，你記得吃飯哈。”趙杕杜回頭，沖陳阿姨點點頭，同時手機響起鈴聲，趙杕杜不想去接，對方掛斷之後很快又打進來，中間竟停都沒停，趙杕杜深呼吸幾下，給自己做心理建設，最終接起。
“喂？”對方是一個渾厚的男聲，聽不見趙杕杜回話，強裝溫柔的語氣瞬間變得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我在跟你說話。”趙杕杜“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對方又裝回那副慈愛的樣子，裝得很用力，趙杕杜感覺有點惡心。
“今天你弟弟中考結束，”“那不是我弟弟。”趙杕杜極冷漠地說。對方一噎，裝沒聽見，“你媽媽說晚上一起吃個飯。”“她不是我媽。”趙杕杜聲音帶上一絲怒氣，幾乎是吼出來，嗓子尖帶着絲絲血腥味。
對方又是一頓，那邊有個女聲，尖酸刻薄地不知道在說什麼， 男人似是在忍着怒火，“我是你爸。”他從嗓子眼裏擠出這一句話，又頓了頓，說：“一會我把餐廳位置短信發給你，你給你弟弟帶點禮物來。”說罷，逃也似的掛了電話。
我給你帶個王八。趙杕杜心裏想，學着何意的樣子暗暗罵道。要不要去呢？趙杕杜心想。她對於父親的形象已經逐漸模糊，童年都是媽媽和各個保姆的身影，稍大一點，就只有陳阿姨和每天晚上睡夢中的一個輕輕的吻。也因爲這樣，她的睡眠一向很淺。
我爲什麼沒有爸爸？小小的趙杕杜身處幼兒園的親子運動會，看着被爸爸媽媽抱起來的同學們，心裏暗暗想。後來，趙杕杜慢慢長大，知道她不是沒有爸爸，而是她的爸爸沒有女兒，他需要的是所謂的可以寫入族譜的兒子。
所以，她慢慢就不去想明明在一個城市但是每個季度只給她三千六百塊錢，一面也不願見的父親，專心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所以當媽媽決定出國開拓事業的時候，她也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安安靜靜地送她去機場，只是每天把給媽媽留的那盞夜燈放到了樓下的垃圾桶旁邊。
所以要不要去呢？
趙杕杜在回憶剛剛的那通電話，那個帶刺的聲音，她到底在說什麼呢？電光石火間，一個聲音傳來：“不愧是你前妻教出來的。”
“知道了。”趙杕杜回復她父親發來飯店具體位置的短信。
下午5點半，趙杕杜穿着她的紅色遛彎褲站在飯店門口，深呼吸，像是給自己打氣，一手拎着一箱印有“喝好奶，長得高”宣傳語的牛奶，另一只手裏抓着鼓鼓的紅包，走了進去。
在前台報了她父親的名字後，跟隨服務員姐姐的引領，站到了包廂門口，她敲敲門，推開走進去，門內三個人正在其樂融融地聊天，父親輕輕撫摸着男孩的頭，母親正在給兩人倒熱水燙餐具，男孩手裏拿着最新款的手機，翻來覆去地看，嘴裏沒大沒小的開着玩笑，聽見有開門的聲音，三人齊齊向門口看去。
趙杕杜看見男孩和自己3分相似的臉，知道自己沒走錯，把牛奶放在衣架旁邊，拿着紅包走過去，幾人反應過來，父親和母親站起來，男孩還穩穩坐在他們中間，頗有些得意得看向趙杕杜。
父親裝模作樣地拍了拍男孩的胳膊，用了今天給趙杕杜打電話時十分之一的嚴肅語氣說：“姐姐來了還不知道站起來。”那婦女嗔怪地看了父親一眼，護着兒子說：“小安還小，哪懂這些，”又看着趙杕杜說：“你肯定也不怪弟弟吧。”
趙杕杜沒搭理她，笑眯眯的把紅包放在旋轉桌上，拿手指推動旋轉桌，讓紅包停在男孩面前，男孩剛要伸手去拿，母親連忙拿起，顛了顛，笑逐顏開，說道：“哎呀，你有心啦，小安真是有個好姐姐。”說着就要過來拉趙杕杜的手，被她躲開後也不惱，示意她坐下，然後沖着門口大聲地喊：“服務員！”說完就坐一下，看着服務員進來後微微昂了昂下頜，示意可以上菜。
在一個一個盤子端上來的間隙中，趙杕杜聽見父親說：“你媽應該給你轉了不少錢吧，”趙杕杜沒說話，只是看向他，又聽見他說：“你也是16了，現在都是16歲就成年，我想着你也是大孩子了，這個撫養費……”他迎着趙杕杜的目光像是有些沒底氣，婦女瞪了他一眼後，很快接上話：“你看你弟弟馬上就要上高中了，又是一筆開銷，你爸爸這幾年公司效益也不好，我一直也沒工作，你可憐可憐我們。”
誰可憐我呢？趙杕杜心想，面上沒有說話。
“那誰可憐她呢？”趙杕杜聽見了熟悉的聲音，低下頭，“怎麼這也能碰見？”她心想。
那人過來拉她，“你們是不是在這兒欺負小孩呢？”說着，把趙杕杜拉起來，往走廊走去。
“你……”他們聽見後面有椅子被拉開摩擦在地面上的聲音，聽見那個渾厚的男聲起了個頭，隨即像被抓住嗓子一樣，沒有了下文。
趙杕杜紅着眼眶回頭看，說了進入包廂後的第一句話：“你還能想起來我叫什麼名字嗎？爸爸。”
包廂陷入一陣詭異的安靜。
葉景洲拉着趙杕杜的手腕，走出包廂，下樓梯，路過一桌又一桌的煙火氣，路過大廳前台，路過輕輕彎腰鞠躬說着“歡迎下次光臨”的服務員，路過冰激凌攤，停下來，有人遞給趙杕杜一只棕色的小熊氣球，伸手輕輕擦去了她臉邊的淚水。
趙杕杜被拉着繼續往前走，手裏多了一束鮮花，多了一盒被切塊裝盒的西瓜，多了一個泡泡水，等兩人站在趙杕杜家的單元樓門口時，趙杕杜手裏已經快裝不下了，她茫然地抬起頭來看向葉景洲，後者好像比她還要茫然，撓撓頭看着她，說：“那個……”
葉景洲囁嚅着半天都沒說出個什麼來，最後說了個“你看，你其實有很多東西的。”
所以，就算是生命中缺失一些什麼，好像也沒關系，路邊的可愛氣球，漂亮花束，清甜水果，夢幻泡泡，也許都可以治愈正在流淚的靈魂。
所以，請不要再繼續哭泣了，你抬起頭來看看，有人正在詞不達意的想要安慰你。
一場夢醒來後，趙杕杜摸着被眼淚暈開的地毯水漬，看向臥室角落裏的小小花束，和在它上方，撐住天花板的小熊氣球，起身修剪花束，最終插進塵封已久的花瓶裏。
她的手機震動，上面彈出來自何意的消息：“今天就是假期的最後一天了！”
與此同時，同一個城市裏的趙杕杜父親家，婦女打開了那個沉甸甸的紅包，愣了一息，隨後氣憤地沖進書房，將紅包裏的東西甩在桌子上，趙杕杜父親震驚的掃了一眼，發現是隔壁市治療兒童智障的宣傳頁。
兩人的爭吵聲並沒有傳入正在用最新款手機打遊戲的耳朵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