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一.在東蘭農講所的學習

1925年9月的一個清晨,譚睿已經收拾好了簡單的行囊,裏面裝着兩件打補丁的衣服、一雙草鞋和一本破舊的《三字經》。他站在自家那間茅草屋門前,望着遠處連綿的山巒,心中既有離家的不舍,又有對未來的期盼。

譚統南作爲東蘭農民運動的領導骨幹,受韋拔群點名參加廣西東蘭農民運動講習所的第一屆學習班。在三打東蘭後,韋拔群到廣州參加了廣州國民政府開辦的中國農民運動講習班,毛澤東和彭湃是講課老師。

“譚睿,都準備好了嗎?”一個沉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譚睿回頭,太爺爺譚統南正向他走來。譚統南雖然只有二十五歲,但長年的勞作和思考已在他額頭上刻下了幾道深深的皺紋。他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衫,眼睛裏閃爍着譚睿看不太懂的光芒——那是一種混合着憂慮與希望的神情。

“太爺爺,我準備好了。”譚睿挺直了瘦弱的身板答道。

譚統南點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裏面是幾塊已經發硬的玉米餅。“這是我娘昨晚特意做的,路上吃。”

兩人簡單告別了家人,踏上了崎嶇的山路。譚統南步伐穩健,譚睿則緊跟其後。走了約莫半個時辰,譚睿終於忍不住問道:“太爺爺,這個農民運動講習所,到底要學些什麼?”

譚統南放慢腳步,與譚睿並肩而行:“韋拔群同志說過,我們要學習爲什麼窮人永遠受欺負,爲什麼地主不種地卻吃白米飯,我們農民辛苦勞作卻要挨餓。我們要弄明白這個世道的道理,然後改變它。”

譚睿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想起自家每年收獲的苞谷,大半都要交給地主老爺,剩下的總是不夠吃,年年春天都要靠野菜度日。

“太爺爺,這個世道,我們能改變嗎?”

譚統南停下腳步,轉身凝視着譚睿的眼睛:“一棵樹不能成林,但千千萬萬的樹在一起就是森林。我們農民若是團結起來,就沒有什麼改變不了的。”

他們步行了兩天,從永安村的家裏走到了武篆江平的列寧岩。

高大的山洞,遠遠望去像一只獅子張開血盆大口,上面用蒼勁有力的字寫着“廣西東蘭農民運動講習所”,旁邊有一副對聯:要革命的靠攏來,不革命的走開去。山洞裏有一塊平整的空地,足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

有一個中年男人正對十幾個青年人講話。

“韋拔群在講課呢。”譚統南低聲說道,語氣中充滿敬意。他們倆找了一個位置,悄悄地坐下聽課。他看到韋漢超他們正在下面認真地聽課,這些人都是東蘭農民運動的骨幹。

韋拔群的聲音洪亮而有力:“兄弟們!今天我們來到這裏,不是爲了逃避貧窮,而是爲了理解貧窮;不是爲了個人溫飽,而是爲了天下勞苦大衆的解放!我們要用知識的火把,照亮這黑暗的世道!”

譚睿被這番話深深震撼了。他從未聽過有人這樣說話,這樣直接、這樣激烈、這樣充滿力量。他偷偷環顧四周,看到那些和他一樣衣衫襤褸的農民眼中,都閃爍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光芒。

第一堂課是韋拔群親自講授。他站在一塊用木炭塗黑的木板前,手中拿着一根樹枝作教鞭。

“今天,我們要弄明白一個問題:是誰養活了誰?”韋拔群開門見山地問,“是地主養活了農民,還是農民養活了地主?”

學員們面面相覷,這個問題他們從未思考過。

韋拔群繼續道:“地主老爺不耕田、不插秧、不收割,爲什麼能住大屋、穿綢緞、吃白米?而我們農民起早貪黑,辛苦一年,爲什麼卻吃不飽、穿不暖、住茅屋?”

譚睿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一個字。

“道理很簡單,”韋拔群用樹枝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圈,“因爲我們創造的財富,被地主剝削去了!是我們農民養活了地主,而不是地主養活了我們!”

革命要先從思想開始,譚睿心想。他突然明白了多年來困擾他的問題——那個年代的農民,他們不是不夠勤勞,不是他們命該如此,而是這個社會制度出了問題。

接下來的日子裏,講習所的生活緊張而充實。天剛蒙蒙亮,學員們就起床勞動,耕種講習所的自留地;上午和下午聽課學習;晚上則圍在油燈下討論。學習內容包羅萬象,從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到中國農民現狀,從俄國十月革命到中國共產黨的綱領。

譚統南如飢似渴地吸收着這些新思想。每當夜深人靜,他常會把自己白天學到的內容反復咀嚼,在筆記本上密密麻麻地記錄心得。他的筆記本很快就被各種問題和思考填滿了。

“太爺爺,你記這麼多做什麼?”一天晚上,譚睿忍不住問道。

譚統南合上筆記本,神情嚴肅:“知識不只是爲了自己明白,更要讓更多的人明白。我們學了這些道理,就要回去教給那些沒能來學習的鄉親們。”

講習所的生活並非一帆風順。一個月後,地主黃老爺派家丁來騷擾,聲稱講習所占用了他們黃家的土地。韋拔群帶領學員們據理力爭,最終迫使家丁們灰溜溜地離開。

隨着學習的深入,譚睿看到這些學員的思想開始發生轉變,他們不再認爲自己低人一等,不再相信“命由天定”的舊觀念。他開始明白,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掌握在千千萬萬勞苦大衆手中。

一天傍晚,韋拔群召集全體學員,宣布了一個重要決定:講習所將組織一次實地調查,讓學員們深入附近村莊,了解農民的真實生活狀況。

譚統南和譚睿被分到了最偏遠的北山村小組。他們走訪了十幾戶農家,看到的都是相似的景象:破敗的茅屋、面黃肌瘦的兒童、被重稅壓彎了腰的老人。在一戶姓黃的農民家裏,他們聽到了一個令人心碎的故事。

黃老伯已經六十多歲,給地主當了四十多年的長工。去年兒子得了瘧疾,無錢醫治去世;兒媳改嫁,留下一個七歲的孫子與他相依爲命。今年收成不好,交完地租後家裏只剩下一筐紅薯,祖孫倆靠這個度過了整個冬天。

“我這一輩子,就像牛馬一樣幹活,到頭來連孫子都養不活。”黃老伯渾濁的眼睛裏沒有淚水,只有麻木的絕望。

譚睿看着那個男孩,心裏一陣酸楚。他掏出懷裏還沒吃的玉米餅,悄悄塞到男孩手中。

回講習所的路上,小組的學員們沉默不語。譚統南突然停下腳步,對大家說:“我們都看到了,這就是我們農民的真實生活。如果我們不改變這個世道,黃老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就是我們子孫後代的明天!”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在講習所,我們學到了理論,而今天,我們看到了理論背後的血淚。知識如果不與勞苦大衆的命運相連,就是無用的裝飾;革命如果不扎根於人民的苦難,就是無根的浮萍。”

一個年輕的學員低聲說:“可是,我們能改變什麼呢?我們只是普通的農民啊。”

譚統南堅定地回答:今天我們可能只是微弱的火星,明天我們就會成爲燎原的烈火!”

實地調查結束後,講習所的學習進入了新階段。韋拔群開始教授如何組織農民協會、如何開展減租減息鬥爭、如何建立農民自衛武裝。譚睿發現,這些課程不再是單純的理論,而是直接指向行動的指南。

然而,隨着講習所影響的擴大,來自地方豪強的壓力也與日俱增。地主們聯合起來,向縣政府施壓,要求取締農民講習所。一天深夜,譚睿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快起來!縣保安團要來查封講習所了!”一個學員在門外大喊。

教室裏頓時一片忙亂。韋拔群鎮定地指揮學員們收拾重要文件和書籍,轉移到後山的秘密地點。譚統南主動要求留下來保護講習所,譚睿也堅決要陪在太爺爺身邊。

天剛亮,一隊荷槍實彈的保安團士兵就包圍了講習所。一個肥胖的軍官趾高氣揚地走進教室,身後跟着地主黃老爺。

“韋拔群,你聚衆鬧事,煽動暴亂,我奉命查封這個非法的講習所!”軍官大聲宣布。

韋拔群面無懼色:“我們教授農民識字明理,何罪之有?我們探討如何改變貧苦命運,何謂非法?”

黃老爺冷笑着說:“教他們反抗地主,就是大逆不道!”

“反抗剝削,追求公平,這是天經地義!”譚統南挺身而出,“黃老爺,你家的糧倉堆滿糧食,而你身邊的這些士兵的家人,卻可能正在挨餓。你想過爲什麼嗎?”

黃老爺氣得臉色發白:“你、你這是什麼話!”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原來,附近的農民聽說講習所有難,自發地聚集起來。成百上千的農民,拿着鋤頭、扁擔,從四面八方涌來,將保安團團團圍住。

“不準查封講習所!”

“講習所是我們的希望!”

“誰敢動講習所,我們就和他拼了!”

怒吼聲此起彼伏。保安團的士兵們驚慌失措,他們從未見過農民如此團結和勇敢。肥胖的軍官面色蒼白,冷汗直流。

韋拔群走上前,對軍官說:“你看到了嗎?這就是人民的力量。你可以查封這個講習所,但你封不住真理的聲音,擋不住歷史的車輪!”

在群衆的壓力下,保安團不得不撤退。黃老爺灰溜溜地跟在後面,連頭都不敢回。農民們爆發出勝利的歡呼聲。

譚睿真切地感受到了團結的力量。當晚,他在日記中寫道:“這是1925年的中國,當農民團結起來時,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擋我們前進的步伐。”

講習所的學習即將結束。在畢業典禮上,韋拔群給每位學員頒發了一張畢業證書和一枚小小的徽章——上面刻着犁頭和鐮刀,象征着工農團結。

韋拔群在畢業致辭中說:“同志們,三個月的學習結束了,但真正的革命才剛剛開始。你們就像種子,將要撒向東蘭的每一個角落,在那裏生根、發芽、開花、結果。不要忘記我們學習的宗旨:推翻壓迫,解放農民,建立公平的新社會!”

譚統南作爲優秀學員代表發言。他站在簡陋的講台上,目光掃過台下那一張張飽經風霜卻充滿希望的臉龐:

“同志們,我們來這裏之前,是分散的、軟弱無力的個體;今天我們離開時,將是團結的、堅強有力的革命戰士。我們帶走的不僅是知識,更是改變命運的信念和決心。我們要讓東蘭的每一個村莊都響起革命的號角,讓每一片土地都燃起鬥爭的火焰!”

第一屆農講所學員們,系統學習了《各國革命史》、《蘇俄概況》、《經濟學常識》、《農民協會組織章程》等革命理論,並參與軍事訓練和社會調查,革命信念與才幹得到極大的增強。

畢業典禮結束後,學員們即將返回各自的家鄉。譚統南和譚睿收拾行裝,準備回到永安村。臨行前,韋拔群特意來找譚統南談話。

“統南同志,組織上決定,由你負責永安村及其周邊五個村子的農民運動工作。任務艱巨,你有信心嗎?”

譚統南緊握韋拔群的手:“請組織放心,我一定不辜負組織的信任!”

返程的路上,譚統南二人不像來時那樣沉默。他們熱烈地討論着回到永安村後如何開展工作:先秘密聯絡可靠的貧苦農民,組織小型學習會,逐步擴大影響,待時機成熟再公開成立農民協會...

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大雨。他們躲進一個山洞避雨。譚統南從行囊中取出用油布包裹的幾本書籍和筆記,確認沒有被打溼後,才鬆了一口氣。

“太爺爺,這些書比你的衣服還重要嗎?”譚睿不解地問。

譚統南笑了:“衣服溼了可以晾幹,但這些革命的火種一旦熄滅,就難以重新點燃了。”他頓了頓,繼續說:“你知道嗎?真正的革命不僅僅是改變外在的制度,更是改變人心。我們要讓每一個農民都認識到自己的價值和力量,都敢於站起來爭取自己的權利。這才是最根本的革命。”

譚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望着洞外連綿的雨幕,突然說:“太爺爺,這場雨就像我們的革命,開始時只是幾滴雨點,但最終會匯聚成江河,沖刷掉一切污穢和不平。”

譚統南驚訝地看着譚睿,欣慰地笑了。三個月的學習,讓這個曾經懵懂的少年成長爲有思想的革命青年。

雨停後,他們繼續趕路。當庭洪村的輪廓出現在視野中時,夕陽正好穿透雲層,將金色的光芒灑向大地。譚統南停下腳步,凝視着這片熟悉的土地。

“譚睿,你看。那裏就是庭洪村,我們永安村的譚家幾十年前就是從這裏過去的。我爸爸小時候就在這裏長大的,村頭的那棵大楓樹,就是我爸爸當年種的。要記住我們的根,老人說譚家是祖自山東省,最先進入廣西的時候,先到田陽縣那邊,然後才慢慢分散到環江縣,東蘭州大同區,到庭洪村,再到唐朝隊,最後到都安州板升區永安村可樂隊。”

譚睿順着太爺爺的目光望去,他仿佛看到,在那些破敗的茅屋下,潛藏着即將爆發的力量;在那些麻木的面容後,隱藏着等待喚醒的靈魂。

“太爺爺,我們從哪裏開始?”

譚統南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從今晚開始。你去聯絡村東頭的阿強和小柱子,我去找村西的譚老伯和覃家兄弟。我們要在永安村點燃第一把火。”

夜幕降臨,寂靜如常。但在這個看似平常的夜晚,幾道黑影悄無聲息地穿梭在村中小道上,敲開一扇扇破舊的木門。沒有人知道,革命的星火已在這片土地上點燃,終將匯聚成燎原之勢,照亮整個東蘭,乃至全中國的天空。

深夜,譚統南站在自家門前,望着夜空中閃爍的星辰,輕聲自語:“這個世界必須改變,而改變就從今夜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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