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譚家特工初出茅廬
那一年，譚統華一瘸一拐地跟着老陳消失在永安村外的晨霧中時，他並不知道自己即將踏入一個與刀光劍影的農會鬥爭截然不同的隱秘世界。他的大腿傷口仍在隱隱作痛，但心中卻燃燒着對未知旅程的興奮和爲革命貢獻智慧的渴望。
十七歲的譚統華，從此走上了一條他所心心期盼的道路。
老陳，這位中共廣西特派員，話不多，眼神卻像能穿透人心。他並沒有直接帶譚統華去某個固定的“學校”，而是開始了長達兩年的“流動訓練”。這本身就是特工生涯的第一課——沒有固定基地，融入環境，隨時轉移。
讓我們跟隨他們的腳步，去窺探那一段神秘莫測的特工煉級之路。
第一站：融縣古鎮——“觀察”與“記憶”的啓蒙
他們的第一站是柳州附近一個繁華的古鎮，商鋪林立，三教九流匯聚。老陳給譚統華置辦了一身跑堂小夥計的行頭，安排他在一家臨河的茶館做小工。
“統華，你的第一個任務，”老陳在昏暗的客棧房間裏低聲說，“不是去聽客人說什麼，而是去看，去記。”
老陳給譚統華特訓的特工技能方法，讓譚統華大開眼界，以前是靠天生直覺，現在是專業特訓，兩者結合起來，才能成爲一個真正優秀的特工人員。
瞬時記憶訓練： 老陳會快速展示一組看似無關的物品（如：一個煙鬥、半包火柴、帶缺口的茶杯、一份舊報紙），然後蓋上，要求譚統華按順序和細節復述。從五個物品開始，逐漸增加到十幾個，並要求記住更細微的特征，如煙鬥上的劃痕、報紙的日期和某個標題。
環境掃描術： 要求譚統華在進入茶館或街道的瞬間，像鷹隼一樣快速掃視全場，在幾秒鍾內記住：有多少人、大致穿着、坐在什麼位置、誰在看報紙、誰在頻繁看窗外、誰的穿着與身份不符（比如苦力手卻白皙幹淨）。老陳強調：“不要盯着看，用餘光，靠感覺。特工的眼睛是扇子面，不是手電筒。”
細節關聯法： 老陳教他如何從細節推斷信息。例如，一個客人的鞋底沾着特殊的紅土，而鎮上只有碼頭新到的貨箱附近有這種土，說明他剛去過碼頭；另一個客人袖口有墨跡，指甲縫卻有面粉，可能是個僞裝成文人的面點師傅，或者剛處理過需要隱藏的物品。老陳說：“真相藏在細節的裂縫裏，你要做的就是找到這些裂縫，並把它撬開。”
譚統華憑借其天生的敏銳和好勝心，進步神速。他不僅能快速記住復雜信息，甚至開始無師自通地揣摩客人的心理，判斷誰是真正的商人，誰是探子，誰心懷鬼胎。他把自己在九圩對付殺手的機靈勁兒，系統化地用在了觀察上。
第二站：梧州密室——“密碼”與“密寫”的技藝
離開古鎮，他們沿西江東下，抵達商業更爲發達的梧州。梧州是廣西通向廣東的水路和陸路交通咽喉要地，商業、信息、情報，在梧州這個地方，交錯匯集，如果是一個情報行家，從這裏很容易獲取你想要的東西。在這裏，老陳向譚統華展示了情報工作的核心技能之一——通信保密。
在一間看似普通的貨棧密室裏，訓練進入了更專業的階段。
密碼初識與編制： 老陳沒有直接給他現成的密碼本，而是先講解密碼原理。他讓譚統華以《三字經》、《百家姓》或甚至茶館的菜單作爲母本，學習編制簡單的替代密碼和移位密碼。例如，以“人之初，性本善”爲基準，“123”可能代表第一句第二個字第三個筆畫，或者代表頁數、行數、字序。老陳說：“最好的密碼是只有你和接收方才懂的‘鑰匙’，而且鑰匙要能隨時更換。”
死信盒與標記系統： 老陳帶他實地演練如何設置“死信盒”（Dead Drop）。他們選擇了江邊一棵老榕樹的樹洞、某個廢棄橋墩的裂縫。老陳教導他如何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放置和取走情報，以及如何用“安全標記”來示警或通知——比如在牆角畫一個看似無意的符號，窗台擺一盆花表示安全，挪開則表示危險。
密寫術： 這是讓譚統華最感驚奇的部分。老陳演示了用米湯、檸檬汁甚至某些特定植物汁液寫字，幹後無痕，用火烤、水浸或用特殊藥水才能顯影。他還教了更隱蔽的“微點”技術雛形——將信息極度縮小，藏在郵票背面、書本裝訂縫甚至衣服的線頭裏。“信息越小，越安全，但也越考驗傳遞和解讀的耐心與技術。”老陳告誡道。
應急處理： 老陳嚴格訓練他在遇到檢查時，如何迅速、不着痕跡地銷毀證據——吞咽小紙片、將密寫信件浸水揉爛，甚至如何利用環境（如丟進灶膛、扔出窗外落入水中）。
老陳帶着譚統南在梧州呆了大約一年時間，現學現用，利用這裏復雜的地形和人員來往，讓譚統華反復使用學到的技能，達到老陳設定的考核目標。
老陳給譚統南現場布置了一個任務：兩天後，從廣州過來一位在全國具有重要影響力的重要人物，請你注意偵察，把消息傳到我這裏，這兩天我和你之間不能直接接觸。
譚統南要完成如下任務：
一， 來人大概幾點幾分到達梧州？
二， 交通方式是水路還是陸路？
三， 陸路在哪裏落腳？水路在哪個碼頭上岸？
四， 來人有多少人保護？各自的職責是什麼？如何配合安保？
五， 來人的名字是什麼？
六， 來人的梧州之行目的是什麼？
七， 來人準備在梧州呆多久？何是啓程離開？
八， 來人的安保漏洞在哪裏？
九， 來人的住所在哪裏？
十， 如果想要傷及來人，你會用什麼辦法？
譚統華出去了，頭兩天沒有一點消息。老陳開始有點擔心起來，他是陷入困境了嗎？或是暴露了自己的行蹤被控制起來了？作爲一個資深情報人員，老陳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判斷：譚統華會完成這個任務，我不會看走眼。
第三天一大早，老陳吃完早餐後，到樓下小店想買包煙。
“小二，來一包山花牌香煙。”老陳對小二說。
“老板，山花牌前兩天就斷貨了，你要不要來一包羊城牌？價格一樣。”店小二回道。
“你那裏不是擺着山花牌的嗎？”老陳覺得奇怪。
“老板，那是空盒子，做樣板用的，裏面沒貨。”店小二盯着老陳的眼睛在看。
“那我也不要羊城牌的，我沒抽過羊城牌的。我寧可要山城牌。”老陳有點不高興了。
“你試一下吧，我相信你會喜歡羊城牌的。別說抽了，你看一眼你就會喜歡上的。”店小二拿出一包羊城牌香煙遞給老陳的時候，在老陳的手掌心輕輕掐了一下。
作爲一個職業特工人員，老陳突然意識到有重要情報來了。你趕緊把煙錢付了，拿了煙就上樓回家了。
老陳進入臥室，打開煙盒，滿滿的二十支煙，都一樣的嶄新無異。至少憑着他的初步一瞟，他是看不出來有什麼異常的。
他把二十支煙全部倒出來，一根一根地拿到鼻子邊聞，聞到第十五根的時候，似乎感覺這一根稍有不同，他的氣味比其它的略淡，而且煙葉沒有那麼緊，煙支稍微脹大，不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出來。
他把這支煙拿出來，又重新仔細聞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把煙紙拆開，憑直覺，他判斷情報就在這裏面。他先用打火機靠近烤了這一張紙，沒發現紙上有什麼字，然後他找來了一盆冷水，把紙展開放在水裏，還是沒有發現有字。
老陳頓時有點心慌了，我的判斷難道出錯了嗎？不會。我要相信自己。
老陳在屋裏來回地踱步， 他突然發現桌上的熱水瓶好像不在平時放的地方，換到一個角落上放了，他走過來拿着熱水瓶想換回到常放的地方。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趕緊走過去把冷水盆裏的那張煙紙慢慢打撈上來，把盆裏的冷水倒掉，再從熱水瓶裏倒出熱水到盆裏，再把那張紙放進水裏，幾秒鍾後，紙上現出一行如發絲細的漢字和數字:孫15/8.15.水2,2,1+1,2+2,10,。他大吃一驚，情報終於被他破解了。老陳快速把那一行字記在腦裏，馬上轉身記在本子上。兩分鍾後，那一行字全部消失不見了。
十五分鍾後，譚統南回來了。
“老師，我的作業已經交了。請打分。”譚統華面無表情地說道。
“好小子，你的表現超出我的想象。如果一百分滿分，我給你一百零五分”老陳得意地說道。
師徒倆開始拆解作業的過程。
“統華，那一行字和數表達了你什麼意思？”不知道老陳是問還是考譚統華。
“老師，你是問我還是考我？”譚統華不解地問道。
“都要，你說吧。”
“孫中山8月15日下午三點水路二號碼頭到梧州，兩個安保，前後一人，住第二招待所兩天，第一天凌晨安保薄弱。”譚統華一口氣回復道。
老陳對譚統華豎起大拇指，嘖嘖稱奇。
“你怎麼知道我今天早晨會下樓買煙？”老陳繼續問道。
“我們在一起生活這麼久，我觀察了你的生活習慣，每隔兩天，你必須要下樓買煙，而且必買山花牌，我走那一天我就提前跟煙店小二打好招呼了，叫他幫我傳遞這個信號給你。我用羊城牌代替山花牌，與廣東有關，你一定會警覺起來，而且我還叫店小二掐了你掌心，這個信號更明顯了。我就在煙店斜對面的早點店用餐，我看到了這一切。”
“用熱水泡字才能顯示，冷水泡就不會顯示，這個我可沒教你喲”老陳說道。
“這個技術是我從江湖上學來的，我以前覺得沒用，今天終於用上了。”譚統華呵呵一笑道。
“你如何確保我會理解你的意思，一定會用熱水去泡那張紙？”老陳問道。
“我們的衛生鍾點工小蘭阿姨每兩天來一次，我那天出門時我臨時交待她幫我完成這個動作的，今天早上她來做衛生時把熱水瓶臨時挪動了位置，這個變化一定會引起你的警覺，你看到熱水瓶，就會想到熱水。你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哈哈！”譚統華把自己和師傅都誇了一次。
“看來情報人員之間的信息傳遞，不僅僅是考驗一個人，是對兩頭的嚴峻考驗啊。”老陳說道。
“那是當然啦！在這一條戰線上的人，都必須是處於同一個水平線上，否則就無法開展工作。”譚統華總結道。
“你這兩天去了哪裏，住哪裏？”老陳有點好奇。
“一號碼頭和二號碼頭，來回打零工，給他們講一些故事，教他們一些小魔術，他們很高興，跟幾個工友混熟了，和他們吃住在一起了。”譚統華呵呵說道。
第三站：黔桂邊界的深山——“跟蹤”與“反跟蹤”的博弈
隨着訓練深入，老陳帶譚統華進入了地形復雜的黔桂邊界山區。這裏的訓練充滿了實戰的緊張感。
影子跟蹤術： 老陳親自演示如何在不同環境下跟蹤目標。在城市，利用人群、櫥窗反射、街角掩護；在鄉村，利用地形地物、樹木、莊稼地；在山路，則要控制距離，利用山坳、轉彎處進行觀察。他強調了“換裝”（如反穿外套、戴上或摘下帽子）、“變換步態”的重要性。“你要像目標的影子，但又不能讓他感覺到影子的存在。”
反跟蹤技巧 - 檢驗“尾巴”： 這是訓練的重點。老陳教了他多種方法判斷是否被跟蹤：
突然止步： 在路口或商店櫥窗前突然停下，觀察身後人的反應。
假意折返： 走過一個路口後，突然折返，看是否有同樣折返的人。
利用公共設施： 突然進入電影院、百貨公司，從另一個門迅速離開。
乘坐交通工具： 在電車或黃包車即將開動時突然跳上/跳下，觀察動靜。
“窗口購物”法： 在多個店鋪櫥窗前停留，透過玻璃反射觀察身後。
地形利用： 在山路選擇視野開闊的彎道，短暫停留觀察來路。
擺脫技巧： 一旦確認被跟蹤，如何利用復雜巷道、集市的人流、地形落差（如陡坡、溪流）迅速擺脫。老陳特別強調：“擺脫不是跑得快，是利用環境和時機，讓對方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你。”
心理對抗： 老陳說：“最高明的反跟蹤，是讓你的‘尾巴’覺得跟蹤你毫無價值，或者讓他相信自己已經被你發現而主動放棄。” 他訓練譚統華如何通過眼神、不經意的小動作，給跟蹤者施加心理壓力。
在這些訓練中，譚統華腿傷痊愈後展現出的靈巧身形和山裏人特有的對地形的敏銳感知，發揮了巨大作用。他常常能在山地裏把扮演“跟蹤者”的老陳繞得暈頭轉向，但也多次被老陳在城市環境裏用更精巧的方法“捕獲”。
第四站：南寧城下——“僞裝”與“套取”的藝術
訓練的最後階段在廣西省會南寧進行。這裏的敵人耳目更多，環境更復雜。老陳開始傳授更高級的技巧——僞裝與情報套取。
身份構建與僞裝： 老陳指導譚統華如何爲自己構建一個可信的“背景故事”。不僅僅是換身衣服，而是要從口音、舉止、職業習慣，甚至“不經意”透露的個人經歷都完美吻合其僞裝身份。他們練習了小商販、學生、學徒，甚至國民黨低級軍官等多種角色的扮演。老陳找來真正的行家裏手，糾正譚統華的言行細節。
“一個微小的口音錯誤，一個不符合身份的動作，都可能讓你萬劫不復。”老陳請來的高手這樣說。
情報套取技巧： 老陳教導他，套取情報不一定是直接發問，更高明的是引導對方在不知不覺中說出來。
投石問路： 先拋出一些已知的、無關緊要或公開的信息，觀察對方反應，判斷其知道多少，以及是否願意交談。
情緒共鳴： 假裝對某事感到憤怒、同情或興奮，引導對方產生共鳴，從而透露更多。
假意請教： 以請教、學習的姿態，滿足對方的虛榮心，讓其侃侃而談。
酒精與閒聊： 在看似輕鬆的飯局、茶局中，通過閒聊獲取碎片信息，然後拼湊出有價值的情報。“很多時候，最有價值的情報，就在酒桌的吹牛和抱怨裏。”
簡易測繪與情報傳遞路線規劃： 老陳開始教他如何快速手繪簡易地圖，標注關鍵地點、路線、哨卡以及安全屋位置。並讓他參與設計一條從南寧到東蘭的秘密交通線，考慮如何設置中轉站、選擇備用路線、規定聯絡暗號。
畢業考核：梧州碼頭的情報傳遞
長達近兩年的系統訓練接近尾聲。老陳給譚統華布置了最終的“畢業考核”：獨自一人，將一份“重要情報”（實際上是測試內容）從南寧安全帶到梧州，並成功交給指定的“接頭人”，同時要識別並避開老陳安排的“幹擾人員”和“敵方搜查”。
譚統華精心策劃了路線，途中數次換裝，利用學到的反跟蹤技巧成功甩掉了“尾巴”，在梧州碼頭，他並沒有直接接觸接頭人，而是利用事先約定的死信盒和安全標記，在經過周密觀察確認安全後，才將情報放入指定地點，並留下了表示“任務完成，安全”的標記。整個過程，他始終沒有與接頭人發生直接接觸，最大限度地降低了風險。
當譚統華按照指示來到下一個匯合點時，老陳已經在那裏等着他，臉上露出了難得的贊許笑容。
“統華，你出師了。”老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天生就是幹這行的料。敏銳、冷靜、懂得變通，最重要的是，你善於用腦子，而不是一味依賴武力。記住，隱蔽戰線的鬥爭，比的不是誰的聲音大，而是誰的心思細，誰的耐心足，誰的布局遠。”
“謝謝師傅栽培！我不僅想得到師傅的表揚，還想要師傅指出我的不足之處。”譚統華的冷靜特質馬上就表現出來了。
“統華，一個情報人員一生的成就，不僅僅是傳遞了多少重要情報，而且還要保證自己的安全，當然沒有萬無一失的，更重要的一點是，找到一個好苗子，把自己的手藝傳承下去，不能讓自己的手藝失傳。我今天找到你這樣的好苗子，是我職業生涯的幸運。”老陳語重心長地說道。
老陳將一枚普通的銅錢交給譚統華，作爲未來與組織聯絡的信物之一，並告訴他接下來的任務：返回右江地區，利用學到的技能，協助韋拔群、譚統南等革命骨幹建立和完善當地的情報網絡，爲即將到來的更大風暴做好準備。
帶着滿身的技藝和沉甸甸的責任，譚統華再次踏上了歸途，回到他的家鄉東蘭縣。此時的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僅憑膽量和機靈行事的農家少年，而是一名經過初步專業訓練、目光更加銳利、心思更加縝密的隱蔽戰線戰士。他深知，未來的鬥爭將更加殘酷和復雜，但他已經準備好了，要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在看不見的戰場上，爲父老鄉親，爲革命理想，開辟一條通往光明的秘密通道。
譚統華現在只是缺少實戰的打磨，來驗證他這兩年來學到的各種本領。
時隔兩年，譚睿再次見到他的小太爺爺譚統華時，他幾乎差點認不出譚統華了。樣貌上，兩年前那個雞賊的幹瘦少年，已經不見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成熟幹練兩眼放光的青年才俊。譚睿知道，這個職業是無名英雄，你永遠無法在公開的歷史文獻上找到他們的片言只語。踏入這個門，你無法在慶功宴裏就座，你只能在背後偷偷地慶祝勝利，或者在失敗時暗暗地流淚。
譚睿所知道的有關譚統華的一切經歷，都是廣西解放後譚統華親口告訴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