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與沈寒舟已有三年未見。
再見面,是他攜新婦來赴我的春日宴。
片刻凝滯,我們依例見禮。
他躬身寒暄:“長公主殿下這些年,鳳體可還安康?”
我端着酒盞,雲淡風輕睨了他一眼:
“本宮一向安好,有勞沈將軍掛心。”
酒酣而賓客散,我正欲回宮歇息。
廊下風燈搖曳,他卻不知何時立於我身後,眼神晦暗不明,輕聲道:
“殿下......似乎與從前不同了。”
我聞言頓足,微微頷首,卻未再多言。
何處不同?
不過是,春光已老,心潭無波。
如今的我,早已不是那個爲他數盡更漏、望穿春秋的姑娘了。
......
昌明四年的春日宴,花影繚亂,暗香浮動。
我端坐上首,任宮婢環侍,聽着滿座官員命婦的奉承。琉璃盞中酒光瀲灩,映着這滿殿虛浮的熱鬧。
直到首領太監一聲通傳,劃破了這片喧嚷——
“安南將軍及其夫人到!”
場上寂靜了一瞬。
二人姍姍來遲,被太監引進場內時並不敢抬眸亂看。
他一身墨色常服,風塵未褪,而她小腹隆起,在錦繡華服間格外刺眼。
“微臣沈寒舟,攜夫人孟氏,向長公主請安,殿下千歲長樂。”
他撩袍跪下的動作,利落得一如當年。倒是一旁的孟玉芙,扶着孕肚,笨拙地想要屈膝。
我端着酒盞無波無瀾地開口:“沈將軍有禮了,沈夫人身子不便,賜座。”
聽見我的聲音,二人倏然抬頭,瞳孔驟縮,呼吸停滯。
我對上他們滿是震驚的眼睛,欣賞着他們的驚惶,淺淺勾起嘴角,優遊自若。
孟玉芙怔了幾息才在侍女的提醒下慌忙謝恩,目光卻黏在我身上,不安的閃爍。
“長公主殿下......”
沈寒舟站在原地,聲音低沉帶着澀意,仿佛在忍着什麼哀痛,從腰間解下個褪色的錦囊:
“這是臣家鄉的糕餅......想來會合您的口味,特獻給您品嚐。”
立於我身後的侍女沒忍住冷笑,譏諷出聲:
“奴婢當是什麼稀罕物,向殿下獻禮,連個像樣的盒子都舍不得用麼?沈大人莫非.....”
我回眸一瞥,她便噤了聲。
“呈上來吧。”
錦囊入手,我便察覺了異樣。
打開錦囊,裏面並非糕餅,而是一枚觸手生溫的玉佩,絡子卻已磨得發毛褪色,一如我們那些蒙塵的過往。
四年前,他臨行從軍,我熬了三天三夜,十指盡是刻痕,才雕成這枚玉佩。又一步一叩首,將它送上青雲寺開光。
贈他時,我指尖纏着細布,淚盈於睫:
“寒舟,我等你凱旋......到時,你一定要來娶我。”
他當時緊緊握住我的手,眼神裏的光比天上的星子還亮:
“湘兒,等我,我定不負你。”
只可惜,他食言了。
時過境遷,如今他已成了安南將軍,嬌妻在側,怕是早忘了當日是如何棄我如敝履的。
“沈大人自負了。”
我抓起錦囊,隨手丟回托盤,仿佛丟棄什麼髒東西。
“宮中御膳無不精致,這等市井之物,還是留着自己品嚐吧。”
我輕撫袖間金線繡成的鳳凰,唇邊漾開一抹端莊得體的笑。
“陳年舊事,該淡去了。如今你是安南將軍,本宮是當朝長公主——還請沈大人,牢記尊卑。”
他伸出的指尖僵在半空,終是緩緩垂下。
一聲壓抑的“是”,輕得幾乎聽不見。
宴會散時,暮色已沉。
回到寢宮,侍女爲我卸下繁重宮裝。臂彎那道燒傷痕跡早已不似當年那般猙獰,在燭光下若隱若現,像一段被歲月沖淡的往事。
攬春捧着個落灰的木匣趨近:
“殿下,今日贈禮都已入庫。整理時在偏殿發現這個,應是您回宮時帶來的舊物。”
我掀開匣蓋,陳年木香撲面。
兩枚褪色的同心結靜靜躺着,底下壓着張泛黃的梅花箋。少年筆跡青澀卻鄭重:
“湘兒,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攬春湊近看清落款,倒吸一口涼氣:
“沈寒舟?是那個在鎮國將軍麾下連破五城、不到三十封將的沈大人?”
她驚愕地望向我,又看向字箋,像窺見了什麼不得了的秘辛。
我盯着那行誓言,忽然笑出聲。笑聲在空寂殿宇裏回蕩,驚得攬春手足無措。
“殿下…您和沈將軍,莫非是舊識?”
“舊識?”我指尖撫過幹涸的墨跡,像觸摸當年那個天真的自己,“何止是舊識。”
燭火噼啪作響,映着我唇邊譏誚的弧度。
“本宮是他瀕死時救他性命的恩人,是他賭咒發誓要十裏紅妝迎娶的心上人......”
聲音陡然轉冷。
“更是他爲了迎娶新婦,能親手推進火場的絆腳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