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稠。
謝家那間破土坯房的燈,早早熄了。
但那股子霸道絕倫的紅燒肉味兒,卻沒有熄。
它有了自己的生命,順着門縫溜出,攀上窗沿,蠻橫地翻過牆頭。
它乘着山裏清冷的夜風,不容抗拒地,飄滿了整個紅旗生產大隊。
村東頭的張寡婦家,正在喝野菜糊糊的孩子聞到味兒,哇地一聲就哭了。
“娘,肉!我要吃肉!”
張寡婦一巴掌拍在孩子背上,自己卻拼命吸着鼻子,眼圈瞬間通紅。
村口大槐樹下,幾個乘涼吹牛的老爺們兒,聲音齊齊卡住。
喉結滾動,全是吞咽口水的聲音。
“誰家啊這是……缺了大德了!”
“大半夜的,要把全村的饞蟲都勾出來啊?”
“這味兒……是從村尾那頭飄過來的。”
村尾?
所有人心裏都沉了一下。
那裏住的,不就是謝悍那個煞星嗎?
那個窮得耗子都繞道走,光棍了二十多年,前幾天才撿漏娶了個城裏媳婦的謝悍?
他哪來的錢買肉?
還做得這麼香?!
一時間,羨慕、嫉妒、猜測、怨毒……在黑暗中瘋狂滋生。
這股肉香味,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炸彈,炸出了所有人心底最原始的欲望,也炸出了最惡毒的怨恨。
……
知青點。
擁擠潮溼的大通鋪,空氣裏混着汗臭和廉價肥皂味。
林紅坐在床鋪上,手裏捏着半個冰涼的、能把嗓子眼劃出血的窩窩頭。
桌上,是一碗清得能照見人影的鹹菜湯。
她正小口啃着,珍惜地計算着每一口的熱量。
就在這時,那股肉香味幽靈似的鑽了進來。
先是淡淡一縷。
隨即,越來越濃,越來越霸道!
甜鹹交織的醬香,混合着油脂高溫後的焦香,還有一絲勾魂奪魄的冰糖甜……
轟!
這味道,不是誘惑。
是耳光。
是抽在她臉上的,火辣辣的耳光!
她手裏的窩窩頭,瞬間沒了滋味,嘴裏的粗糧,變成了刮擦食道的砂紙。
她猛地停下動作,鼻子神經質地抽動着,捕捉着每一絲香氣。
是肉!
是紅燒肉!
是她上輩子,到死都沒吃上幾回的紅燒肉!
這股味道……分明就是從村尾謝家那個方向飄來的!
蘇軟軟!
一定是蘇軟軟那個賤人!
憑什麼?
憑什麼她一個好吃懶做,除了臉蛋一無是處的廢物,能過上吃肉的日子?
而自己,一個帶着前世記憶、知道未來走向的重生者,卻要在這裏啃豬食?!
不公平!
這世界真他媽的不公平!
林紅的眼底,燒起了紅色的血絲,妒意像滾油一樣澆在她的心上。
她想起前世,自己也是這樣,嫁給了一個窮得叮當響的農民,吃不飽,穿不暖,被婆婆磋磨,活得像條狗,最後在一場大病裏孤零零地死在漏雨的土坯房裏。
而蘇軟軟呢?
前世的蘇軟軟,靠着那張臉,迷得幾個男知青神魂顛倒,最後成功嫁給一個回城的幹部子弟,風風光光!
憑什麼她兩輩子都能這麼好運!
咔嚓!
林紅手裏的窩窩頭,被她生生捏成了齏粉。
她猛地站起身,扔掉手裏的碎渣,像一頭被飢餓逼瘋的野狗,悄無聲息地摸出了門。
她要去看看。
她要去親眼看看!
夜色是最好的掩護,林紅貼着牆根,像個鬼影,一路摸到謝家破屋的窗下。
屋裏,燈已熄滅。
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
但那股從窗縫裏飄出的肉香味,更加濃鬱了,還混雜着一絲屬於女人的、香甜的脂粉氣。
林紅死死地摳着土牆,指甲縫裏塞滿了泥。
忽然,從黑漆漆的屋裏,傳來一聲男人低沉的、帶着壓抑的沙啞嗓音。
“別鬧……明天還給你買。”
緊接着,是一聲女人嬌滴滴的,帶着饜足的輕哼。
那聲音,林紅到死都認得!
是蘇軟軟!
轟!
這聲輕哼,像一根燒紅的鐵釺,狠狠捅進了林紅的心窩。
買!
還買!
他謝悍哪來的錢?一個被全村排擠的二流子,一個窮光蛋!
他憑什麼能讓蘇軟軟那個賤人過上這種神仙日子?!
投機倒把!
一定是投機倒把!
在這個年代,這是能要人命的大罪!
一個惡毒無比的念頭,瞬間占據了她全部的理智。
她笑了。
在漆黑的夜裏,無聲地,猙獰地笑了。
蘇軟軟,你不是得意嗎?你不是覺得嫁給謝悍,就有了靠山嗎?
那我就讓你看看,你這靠山,是怎麼塌的!
我要讓全村人都知道,你過的根本不是什麼好日子,而是用肮髒手段換來的虛假繁榮!
我要讓你,身敗名裂!
林紅轉身,像一條滑膩的毒蛇,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更深的夜色。
第二天一大早。
村東頭的井邊,照例成了村裏消息的集散地。
幾個洗衣服的婆娘正捶打着衣服,嘴裏酸溜溜地抱怨着昨晚的肉香味。
“哎,你們聞到了嗎?謝家那小子,怕是發了橫財了!”
“可不是嘛,那肉味兒,饞得我家那口子半夜直說夢話。”
林紅端着木盆走來,她臉色憔悴,眼下帶着青黑,像是一夜未眠。
她走到嘴最碎的王大娘身邊,幽幽地嘆了口氣。
“王大娘,我……我有點擔心軟軟。”
王大娘停下捶打衣服的手,撇撇嘴:“擔心啥?那丫頭現在可是享福了,天天吃肉呢!”
“就是因爲這個我才擔心啊。”
林紅壓低了聲音,臉上全是恰到好處的憂慮。
“咱們都是從城裏來的,知道政策。現在抓得多嚴啊,這肉票、油票,哪是那麼好弄的?”
她頓了頓,聲音更小了,仿佛在說什麼天大的秘密。
“謝悍他又不用上工,一個大男人整天在山裏晃,他哪來的正經收入?”
“我昨晚路過他們家,好像聽見軟軟勸謝悍,別再去‘黑市’了,太危險……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
黑市!
這兩個字,讓周圍瞬間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手裏的活計,齊刷刷地看向林紅,眼神裏閃着八卦和驚恐的光。
“真的假的?!”王大娘一臉震驚。
“我哪敢亂說啊。”
林紅急得眼圈都紅了,看起來真誠無比。
“我是怕軟軟年紀小,不懂事,被謝悍帶到歪路上去啊!投機倒把,那可是要被抓去遊街批鬥的!”
“到時候,不光他們倆倒黴,咱們整個紅旗大隊都要跟着丟臉!”
一番話,句句都站在“集體榮譽”的高度上。
女人們的表情,瞬間從羨慕嫉妒,變成了鄙夷和恐慌。
“我就說嘛!他一個二流子,哪來的錢!”
“這蘇知青也是,看着挺清純一姑娘,怎麼就跟着男人幹這種事?”
“真是……傷風敗俗!”
謠言的種子,就這麼種下了。
短短半天,整個紅旗生產大隊都知道了——村尾的謝悍在搞投機倒把,他媳婦蘇軟軟過着奢靡腐化的生活!
村民們看謝家的眼神,徹底變了。
那裏面,不再是單純的畏懼,而是混雜了貪婪、鄙夷和一種幸災樂禍。
然而,一天過去了。
兩天過去了。
除了背地裏議論,根本沒人敢去找謝悍的麻煩。
開玩笑,那可是能單挑野豬的煞星!誰敢去觸那個黴頭?
林紅看着這一切,內心焦灼不堪。
光靠這些村民的唾沫星子,淹不死蘇軟軟!
不行。
必須來點更狠的,必須讓“官方”的力量介入!
這天下午,林紅換上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梳了兩個整齊的大辮子,讓自己看起來又紅又專。
她跟知青點的負責人請了個假,說要去公社供銷社買東西。
然後,一個人,朝着紅星公社的方向,大步走去。
她的臉上,沒有了平日的柔弱和僞裝,只剩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
一個小時後。
紅星公社那棟破舊的二層小樓,出現在眼前。
二樓的窗戶上,掛着一塊木牌子。
上面用紅油漆寫着三個醒目的大字——革委會。
林紅站在樓下,抬頭看着那塊牌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一抹陰冷的、志在必得的弧度。
蘇軟軟。
謝悍。
你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她邁開步子,走上吱呀作響的木質樓梯,徑直來到那扇緊閉的門前。
抬起手。
“咚!咚!咚!”
清脆而用力的敲門聲,撕破了午後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