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風,穿過重重宮牆,到了這處僻靜角落,也只剩下一點微弱的、帶着草木蒸騰氣息的暖意。
十四歲的夏武,或者說,殼子裏裝着個異世靈魂的三皇子殿下,正毫無形象地歪在院中一株老槐樹下的竹椅裏。
身邊宮女手裏一下一下地搖着把半舊的蒲扇,下面兩個小太監按着腿。
夏武不禁感慨,這才是人上人過的日子。
前世從來不知道有人伺候是這樣爽的。
穿越過來兩年,從剛開始的惶恐到如今的躺平,他算是徹底想通了。
什麼龍子鳳孫,什麼皇位,都TM是虛的。
自己那位便宜皇帝爹,登基兩年,龍椅還沒坐熱乎,太上皇病就好了,正在琢磨着怎麼收回便宜老爹那少得可憐皇權。
前朝,老臣、新貴、清流,盤根錯節;後宮,皇後、貴妃,連帶他們各自生養的皇子,也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自己什麼都沒有?肯定與皇位無緣,還不如老老實實一點。
原主母親是一個宮女,生了原主就去了。
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裏,原主簡直就是個鑲着金邊的透明人。
不過透明也挺好,至少那些實力強大的哥哥弟弟,不會把自己當皇位競爭者。
夏武翻了個身,竹椅又抗議般地叫了一聲。
夏武決定就這麼一直透明下去,安安分分,等到明年開府出宮,當個領份俸祿,關起門來調戲調戲侍女的閒散王爺。
最好所有人都忘了他才好。
“殿下,殿下!”
貼身小太監福安略顯尖細的聲音帶着急促,興奮的聲音,嚇夏武一激靈。
夏武睜開眼罵罵咧咧:“叫什麼叫?叫魂呢?嚇本殿下一跳!難不成還能有什麼天大的事發生?”
無非是哪個哥哥弟弟又得了什麼彩頭,或是父皇賞了誰一些小玩意兒,和小爺有毛關系。
原身的小太監福安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過來,臉漲得通紅,胸膛劇烈起伏,話都說不利索:“不、不是……是、是旨意!冊封……太子……”
旁邊宮女手裏的蒲扇突然一頓。
“冊封太子你激動個什麼勁。”夏武挑眉,“是不是父皇立大哥當太子了?”
大皇子是嫡長子,外公是國公,親媽是皇後自身也頗有些勇武之名,是朝中許多人眼中的熱門。
這簡直就是“buff”拉滿,天胡開局。
近半年來立儲的風聲就沒斷過,自己便宜父皇早就傳出來風聲,說要立大皇子爲太子。
福安猛地搖頭,眼睛瞪得溜圓,帶着一種見了鬼似的興奮:“不是大殿下!是、是殿下您!太上皇……是太上皇下的旨,冊封您爲皇太子!宣旨的儀仗……就、就快到咱們宮門口了!”
嗡——
夏武覺得肯定是自己在做夢,掐了自己一把。
…………撕………不是做夢?
太上皇?怎麼會是太上皇?
“這老老登想幹什麼?”夏武第一反應就是有人要害自己,自己肯定是被資本做局了。
自己這位祖父生病都不讓自己去請安,這兩年攏共也沒見過幾回,話都沒說上過十句!
老登圖什麼?
一個無依無靠、毫無根基、甚至表現得有些憊懶愚鈍的十四歲皇子,被太上皇越過所有成年、且各有勢力的皇子,直接冊立爲太子?
別開玩笑了,這是恩典嗎?這是準備把自己架在火上烤!是想把他往死路上推吧?
這老登不當人子啊?
那些原本就盯着儲位的兄長們會怎麼想?那些已經或明或暗站了隊,準備擁立大皇子的官員們會怎麼想?
自己那個對他沒感情的皇帝爹,又會怎麼想?
藥丸,自己要被玄武門了,夏武都仿佛看見自己幾年後被廢,然後賜酒的下場。
甚至可以想象出,現在就有無數道或驚愕、或鄙夷、或怨毒、或探究的目光,正從皇宮的各個角落,齊刷刷地射向他這座偏僻冷清的宮院。
夏武打了個寒顫。
“殿下!殿下您怎麼了?快,快準備接旨啊!”福安看見自己主子臉色不對勁,腿有一點抖,慌忙上前來扶他。
小太監可不管自家三殿下心裏怎麼想?
只知道自家三皇子要成太子了,自己以後就要一步登天了。
在福安催促下,夏武一臉死了爹的模樣出了殿門,明晃晃的陽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宮道兩旁,不知何時已肅立着兩排盔明甲亮的侍衛,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宣旨的龐大儀仗浩浩蕩蕩,明黃的傘蓋、華麗的旌旗,在日光下流淌着刺目的光。
爲首的太監面白無須,神情肅穆,雙手恭敬地捧着一卷明黃綾緞。
那抹明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夏武心口劇痛。
被人引着,在準備好的香案前麻木地跪下。膝蓋接觸冰冷地面的瞬間,他聽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般,撞擊着胸腔,也撞擊着耳膜。
“……皇三子夏武,日表英奇,天資粹美……恪遵太上皇、皇帝之慈諭,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爲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系四海之心……”
太監毫無波瀾的聲音,像一把冰冷的刻刀,一字一句,將“皇太子”這三個字,硬生生刻進了他的耳朵裏。
他能感覺到身後那些小太監宮女敬畏的目光。還有不遠處大皇子惡狠狠的眼神。
夏武抬頭看了一下大皇子,那目光裏是難以置信的震驚,以及……一副“你死定了”的表情。
…………………
冗長而華麗的冊文終於念完。
“太子殿下,快領旨謝恩吧。”
宣旨太監微微躬身,將那道沉重的聖旨,遞到了他眼前。
夏武生無可戀地抬起雙手,接過聖旨。低下頭磕頭,
“孫兒……謝皇祖父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出口,帶着有氣無力。
接過那卷聖旨,入手沉甸甸的,仿佛不是綾羅,而是燒紅的鐵塊,是萬鈞的枷鎖。
被福安攙扶起來,幾乎是半強迫地換上早已準備好的、更爲繁復莊重的太子禮服。
沉重的冠冕壓在他的頭頂,綴着的玉珠旒搖晃着,遮蔽了他部分視線,也讓這荒誕的一切,顯得更加光怪陸離。
隨後,就被引着,去往太極宮,拜謝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