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的冬日,來得比往年更肅殺些。
庭院裏幾株虯枝老梅,光禿禿的枝椏挑着幾片殘雪,伶仃地指向鉛灰色的天空。
風卷過回廊,帶着前廳隱隱傳來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喧囂與暖意,到了這僻靜的後宅小院,便只剩下了嗚咽和徹骨的寒。
雲素衣倚在糊了高麗紙的窗櫺邊,指尖無意識地在蒙了層薄灰的冰裂紋窗格上描摹着早已刻進骨子裏的陣圖軌跡。
那雙曾令無數煉器大家贊嘆、能賦予冰冷金屬以靈性生命的手,如今只餘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
窗外,是那座隔絕了前庭所有榮華與熱鬧的嶙峋假山,山石覆雪,像一頭僵臥的巨獸。
更遠處,是墨府高高築起的、隔絕視線的圍牆。
她目光虛虛地落在假山後,仿佛穿透了磚石,投向某個不在此間的遠方。
唇邊溢出一絲微不可聞的嘆息,化成一縷稀薄的白霧,轉瞬便被窗縫裏鑽進來的寒氣撕碎、吞噬。
“回家……” 兩個字輕得如同嘆息本身,墜落在冰冷的空氣裏,沒有回響。
後院通往府外的那條活水支流,尚未完全封凍,只是水邊已結了一層滑膩的薄冰。
雲素衣裹緊了身上半舊的銀灰色錦緞鬥篷,沿着河邊小徑緩步走着,散心,亦或只是爲了遠離那間令人窒息的暖閣。
河水裹挾着細碎的冰凌,在冬日的寂靜裏發出細微的、清冷的潺潺聲。
一點異樣的顏色,突兀地撞入她沉寂的眼簾。
在那靠近岸邊、水流稍緩的回旋處,一團小小的、溼漉漉的深藍色襁褓,被幾根枯枝半托半絆地卡在薄冰邊緣,正隨着水波微微起伏。
像一片被遺棄的落葉,隨時會被下一個旋渦徹底吞沒。
雲素衣的心跳,在那一瞬間似乎漏跳了一拍。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踉蹌着踩上那層薄冰,冰面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嚓”輕響。
冰冷的河水立刻漫過她腳踝處的鹿皮小靴,刺骨的寒意蛇一般竄上來。
她顧不得許多,俯身,伸長手臂,指尖觸碰到那冰涼溼透的襁褓布料時,一種奇異的力量猛地攫住了她。
她用力一撈,將那輕飄飄、冷得像塊冰的小小襁褓緊緊抱入懷中。
襁褓裏是個小小的嬰孩,臉色凍得青紫,氣息微弱得幾乎斷絕,唯獨一雙眼睛,在接觸到雲素衣焦急目光的刹那,竟努力地睜開了一條細縫。
那眸子烏黑清亮,像沉在寒潭底的兩顆星子,懵懂地映出雲素衣蒼白驚惶的臉。
一股巨大的、混雜着憐惜與某種難以言喻悸動的暖流,猛地沖垮了雲素衣心中冰封多年的堤壩。
她抱着這撿來的小生命,溼透的裙裾拖曳着冰水,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回那個她早已厭棄卻無法逃離的後宅小院。
院門在她身後“哐當”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也仿佛爲她懷中的孩子開啓了一個新的世界。
暖閣裏炭火重新燃旺,驅散着寒意。
嬰孩裹在幹燥溫暖的錦被裏,小臉漸漸有了血色,呼吸也變得平穩悠長。
雲素衣坐在榻邊,小心翼翼地用溫熱的布巾擦拭着孩子細軟的胎發,動作生疏卻又無比專注。
看着那雙清亮懵懂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這個陌生的暖閣,雲素衣緊繃的唇角終於一點點軟化,最後竟牽起一個久違的、帶着點調侃意味的弧度。
“小家夥,”她的聲音帶着劫後餘生的沙啞,卻又異常柔和,像春冰初融的溪水,“你這出場的方式,倒讓我想起一個故事裏的人。”
孩子自然聽不懂,只是眨巴着眼睛。
“那故事裏啊,”雲素衣的指尖輕輕點了點孩子冰涼的小鼻尖,眼神悠遠,
仿佛陷入了某個久遠的、屬於另一個時空的回憶,
“有個叫唐僧的和尚,也是被人從河裏撈起來的。後來,他就去西天取經了。”
她頓了頓,看着孩子懵懂的眼睛,笑意更深了些,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自嘲:“你說,你以後……會不會也要去西天取經呀?”
時光如同後宅院牆下悄然流淌的溪水,無聲無息地,便淌過了八個寒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