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能夠審判我!去你媽的老天爺!”
“砰——!”
槍聲在孤鷹嶺的山谷間炸響,發出空洞而絕望的回音。這裏,是他祁同偉英雄篇章的首頁,如今,也成了他親手寫下的終章。
是的,在組織程序走完之前,他依然是那個名震漢東的公安廳長,是檔案裏光芒萬丈的緝毒英雄。
“砰…砰…”
意識徹底陷入黑暗前,他混沌的腦海中閃過一絲疑惑:怎麼……還有兩聲槍響?
……
當意識再度回歸,刺鼻的消毒水氣味率先涌入感官。他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岩台市第一人民醫院特護病房那熟悉的天花板。
爲何時隔近三十年,他對這裏的一切——從床頭的櫃子到牆角的桌椅——依舊記憶猶新?
因爲這裏,是他舊有信念徹底崩塌,又被現實強行重塑的煉獄。他用三顆子彈換來了公安部的嘉獎,贏得了“緝毒英雄”的赫赫威名,卻依然無法撬動權力的一絲縫隙,調到他心愛的人身邊。那時他才痛徹地領悟:英雄,在權力面前,不過是件趁手的工具。
省公安廳一位姓王的副廳長帶隊前來慰問。若是當年那個滿懷熱望的年輕祁同偉,必定會激動萬分,以爲終於用鮮血和生命叩開了命運的大門。
但如今,軀殼裏裝着的是一個在宦海沉浮中浸淫半生、遍體鱗傷的魂靈。他只消一眼,便能看穿王副廳長那滿臉親和笑容下的冰冷敷衍。那些冠冕堂皇的官話、套話,甚至連形式都懶得走心。慰問過程變成了不斷的擺拍、拍照。至於他未來的安排、生活上的需求,對方只字未提。
這極不正常的冷淡,當年的傻小子渾然不覺,但現實很快就會給他上一課,用最殘酷的方式。
副廳長前腳剛走,特護病房的電話後腳就響了起來。
祁同偉清楚的記得,這是梁璐打來的。
說實話,這個女人並不醜,甚至堪稱美麗。五官秀美,體態優雅,以二十年後的標準看,其出身與氣質也屬頂尖。在漢東大學時,她曾是無數人的夢中情人,與後來那個被嫉妒與怨恨熬幹了風采的黃臉婆判若兩人。
但這一切,都無法掩蓋她自己是一雙被別人玩壞的破鞋的現況;無法掩蓋她利用父親的權力對他進行脅迫的事實,更無法改變他祁同偉,根本不愛她那份高高在上的“恩賜”。
他接通了電話。
電話聽筒裏,傳來梁璐故作柔美的嗓音:“喂~同偉,你好點了沒?剛才王叔叔來看你,說你恢復得不錯,真好。我用羊肚菌給你煲了雞湯,待會就給你送來。”
多年的夫妻(哪怕是表面夫妻),讓他對她了如指掌。他立刻聽出了那聲音裏潛藏的目的性——每次她有求於他,或是要彰顯“所有權”時,都是這般腔調。雖然此刻的聲音更年輕柔美,卻依然讓他胃裏一陣翻騰,引發生理上的不適。
“嘔——”
“同偉?你怎麼了?快按鈴叫醫生!我昨晚就到了岩台招待所,現在讓司機送我過來,馬上就到!”
這具身體正值重傷虛弱,一旦幹嘔便難以抑制,更是牽扯到了傷口,劇痛瞬間襲來,讓他冷汗淋漓。
一旁負責照料他的緝毒隊同事小張慌忙上前,一邊輕拍他的背,一邊急道:“祁哥,祁哥你沒事吧?我去叫醫生!”
祁同偉一邊劇烈地幹嘔,一邊卻猛地抓住小張的手腕,從牙縫裏擠出斷斷續續的話:“嘔…不是…‘叫’…是‘請’…請醫生…過來。”
小張忙不迭地點頭,他這才鬆手。無論身份如何變遷,他祁同偉待人以誠的底色從未改變,對鄉親下屬如此,對陌生人亦是如此,從沒有因爲身份地位而改變。
醫生趕來,又是一陣折騰。待病房重新恢復安靜,祁同偉躺回床上,開始冷靜地思索未來的道路。
九十年代,遍地黃金。若下海經商,憑借超越時代的眼界,他自信能富甲一方。
但這個念頭很快被他否決。沒有權力守護的財富,不過是空中樓閣,是權貴們予取予求的錢袋子。
路,還是要從政路上走!
重活一世,他定要將權力牢牢攥在自己手中,絕不再做任人擺布的棋子!
既然決定從政,便面臨兩個關鍵抉擇:是否繼續留在政法系統?是否留在漢東?
這本質上是一個問題。留在政法系統,就必須扎根漢東。他對這裏的人事脈絡、大案要案了如指掌,這是巨大優勢。但此時,恩師高育良尚在漢東大學教書,整個漢東政法系統仍是梁璐父親梁群峰的天下。
記憶中,高老師日後得以步入政壇,吳老師與梁璐的關系是契機之一,而自己那“驚天一跪”娶了梁璐之後,也成了高育良與梁群峰之間溝通的橋梁。
若繼續在政法系統,梁群峰就是他無法逾越的大山。雙方地位懸殊,他根本沒有談判的資格,只能作爲附庸,沿着上一世的軌跡前行,頂多是走得稍微順暢些、遠些。
而這,引出了另一個問題:政法系統的天花板太低了。即便走到巔峰,也不過是他老師高育良的位置——省委副書記兼政法委書記。至於高老師曾觸手可及的“高李配”,他絕無可能。高老師好歹還有過主政一方的履歷,而純粹的政法系統出身,是致命的短板。
這個系統極具封閉性,外人難進,裏面的人也難出,越到高位越是如此。
除非他甘願蹉跎歲月,等到梁群峰退休,乃至其影響力徹底消散之後再圖發展。可政治生命中的時機何等寶貴?一步慢,步步慢。他怎能將整整十年的黃金時光,蹉跎在無盡的等待中?
上輩子那般天崩開局,他尚且能搏到公安廳長之位,堪稱“勝天半子”。如今老天爺給了他重來的機會,他必要勝天一子!
他要走的,是那條更艱難,卻也更廣闊的道路。
上一世此時的自己,無人脈,無資源,無貴人指點,高老師也未從政,視野局限。他只能憑着農村娃的倔強,悶着頭向前沖,妄想以卓越表現脫穎而出,鶴立雞群,卻最終頭破血流,被迫屈服。
現在的他明白了:鶴立雞群不是最優解,最優解是離開那群雞。
他決定:報考北京大學的經濟學博士。
梁家在漢東一手遮天,能輕易將他這個小小的緝毒警察牢牢按死在這個身份裏。但只要他主動放棄這個公務員身份,梁家在規則內便奈何不了他。而一旦離開漢東,梁家規則外的影響力也將大打折扣。
考上北大經濟學博士,未來從政便可進入地方黨政系統,實現從“條條”(職能部門)到“塊塊”(地方政府)的關鍵轉變,未來的發展空間與可能性,將呈指數級增長。
振衣千仞岡,濯足萬裏流。想到這裏,他頓覺天地爲之一寬。
至於能否考上……他有着絕對的自信。上一世,他親歷了改革開放、加入世貿的完整浪潮,雖身在政法系統,但眼界與閱歷早已超越常人。所欠缺的,無非是系統的理論知識。他正思忖着去哪裏尋些經濟學著作來惡補,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門被推開,陳海和侯亮平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臉上寫滿了關切。
而在他們身後,還站着兩個人。
一個是他曾經的戀人,陳海的姐姐——陳陽。
另一個,則是手提保溫桶,臉上掛着得體微笑,眼神卻意味深長的——梁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