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脈搏在午夜之後變得遲緩而粘稠。秦天宇推開寫字樓的玻璃門，一股帶着汽車尾氣和城市疲憊感的夜風撲面而來。他揉了揉幹澀發脹的眼睛，脖頸後的肌肉僵硬得像塊木頭。又一個被KPI吞噬的夜晚，榨幹了他最後一點精力。
地鐵早已停運，他拖着步子走向那片唯一還亮着慘白燈光的地方——公司大樓的地下停車場。腳步聲在空曠寂靜的空間裏被無限放大，啪嗒、啪嗒，帶着孤零零的回響，反而襯得周遭越發死寂。頭頂的燈管有一半壞了，明滅不定地閃爍着，投下長短不一的扭曲陰影，像蟄伏在混凝土柱子後面的某種東西，隨着光線變化悄悄蠕動。空氣裏彌漫着一股潮溼的、混合着機油和塵埃的沉悶氣味。
他的車位在最底層，一個偏僻的角落。越往下走，燈光越暗，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就越發清晰，冰涼的，粘膩的，順着脊椎慢慢往上爬。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小跑起來，心裏罵着物業舍不得多裝幾盞燈。
然後，他刹住了腳。
就在他那輛落了層薄灰的二手車旁邊，站着一個人影。
背對着他，身形有些佝僂，穿着一件深色的、樣式陳舊的外套，一動不動。秦天宇鬆了口氣，大概是哪個同樣晚歸的倒黴蛋吧。他下意識地往旁邊繞了半步，想從側方過去。
就是這半步，讓他看到了那身影的正面。
沒有頭。
脖頸以上，空蕩蕩的。斷口處參差不齊，像是被什麼巨力硬生生撕扯掰斷，看不到預想中的血肉模糊，只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蠕動着的漆黑，仿佛連接着另一個沒有星辰的夜空。那身深色外套的領口，就被這片虛無的漆黑吞噬着。
那無頭的身體，正穩穩地、精準地，將那片吞噬了頭顱的斷裂脖頸，對準了他。
一種冰冷的、完全超出理解範圍的恐懼瞬間攫住了秦天宇的心髒，擠壓得他無法呼吸，四肢百骸的血似乎都凍成了冰碴子。他想尖叫，喉嚨卻像被水泥堵死，只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他想逃跑，雙腿卻如同焊死在地面上，沉重得抬不起一分一毫。
那無頭屍體動了。
它不是走，也不是飄，而是以一種完全違反物理規律的、瞬間閃爍的方式，拉近了一半的距離。那片對準他的斷頸處的黑暗劇烈地翻涌起來，更深，更濃，散發出一種亙古的死寂和貪婪。
秦天宇腦中那根名爲理智的弦徹底崩斷。求生本能 finally沖破了身體的桎梏，他猛地轉身，沒命地向出口狂奔。
身後的空氣驟然變得刺骨冰冷，那股冰冷的死寂氣息幾乎貼上了他的後頸。
下一秒，他感覺一個無法形容的、沉重冰冷到極點的“東西”猛地撞入了他的身體內部！
視野瞬間被那片斷頸處的漆黑徹底淹沒，無數混亂破碎、充滿絕望和惡意的畫面碎片尖嘯着涌入他的腦海——冰冷的手、無盡的墜落、扭曲的哭嚎、血色的月光、碎裂的鏡子……劇烈的痛苦從他每一寸骨頭、每一條神經裏爆炸開來，仿佛身體正被從內部強行撕開，又塞進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充滿憎恨的存在。
他重重摔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臉頰擦過地面，火辣辣地疼。但這點疼痛幾乎被體內那場可怕的戰爭淹沒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兩個意識，兩個存在，正在他的身體裏瘋狂地爭奪着主導權。他的皮膚底下不時詭異地凸起、蠕動，像是有什麼東西要破體而出，顏色時而變得死灰，時而又恢復正常。
冰冷與熾熱在血管裏對沖，死寂與生機在靈魂深處角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幾個世紀，體內的劇烈沖突緩緩平息下去，達成了一種極其脆弱、搖搖欲墜的平衡。
秦天宇艱難地抬起頭，視線模糊不清。他抬起自己的雙手，顫抖着放在眼前。
這雙手……似乎還是他的手。
但當他集中意念時，指尖周圍的空氣微微扭曲起來，散發出一種與停車場裏那具無頭屍體同源的、微弱的冰冷死寂氣息。
“嗬……”他喉嚨裏發出一個不似人聲的、幹澀嘶啞的音節。
旁邊一輛黑色SUV光潔如鏡的車身上，模糊地映出他的倒影。臉色慘白得像紙，眼窩深陷，而最讓他通體發寒的是——在他影像的脖頸兩側，隱約能看到幾抹扭曲的、焦黑的指印，正緩緩地滲入皮膚，消失不見。
他連滾爬爬地逃出了那個地獄般的停車場，一頭撞進冰冷的夜雨之中。雨水打在臉上，冰冷刺骨，卻無法沖刷掉那種從骨髓裏透出來的寒意和……非人感。
接下來的幾天，秦天宇把自己鎖在公寓裏，拉緊所有窗簾，躲在被子下瑟瑟發抖。任何一點輕微的聲響都能讓他驚跳起來。他不敢照鏡子，不敢閉上眼睛，害怕再次看到那片虛無的黑暗，害怕體內的那個“東西”徹底蘇醒。他能感覺到它，無時無刻，像一個冰冷的寄生體，盤踞在他的靈魂深處，共享着他的感官，飢渴地窺視着外界。
手機響了無數次，他不敢接。直到屏幕上閃爍起好友柴豔冬的名字。柴豔冬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着一貫的大大咧咧和明顯的擔憂：“天宇？你小子怎麼回事？幾天沒信兒，電話不接微信不回，還以爲你猝死工位上了呢！哥們兒可要報警了啊！”
聽到熟悉的人聲，尤其是柴豔冬那充滿活氣的嗓音，秦天宇幾乎要哭出來。他深吸了幾口氣，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正常些：“……沒，沒事。就是……就是感冒了，有點嚴重，躺幾天就好。”
“操，真沒事？聲音怎麼啞得像破鑼？”柴豔冬顯然不信，“等着，我下班過來看看你，給你帶點吃的。別廢話，地址發我！”
掛了電話，秦天宇陷入巨大的恐慌。不能讓冬子來！絕對不能！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失控，不知道體內的鬼會不會對冬子做什麼！他哆哆嗦嗦地打字回復：“真不用！會傳染！過兩天好了就找你！騙你是狗！”
信息發出去，他像虛脫一樣癱倒在地。
又熬過兩天，那種靈魂被撕裂的劇痛和混亂的幻覺漸漸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冰冷的“平靜”。他甚至開始產生一絲虛妄的希望——也許，就這樣了？也許那個東西睡着了？也許他還能……回去？
這個可笑的幻想，在三天後的傍晚被徹底擊碎。
柴豔冬還是來了。他直接找上了門，用力捶着秦天宇的公寓門：“天宇！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面！媽的，到底出什麼事了？別嚇唬哥們兒！”
秦天宇透過貓眼，看到門外好友焦急的臉，心如刀絞。他最終顫抖着手打開了門。
柴豔冬一進門就愣住了，顯然被秦天宇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嚇到了：“我靠……你……你這哪是感冒，你這是……”他猛地頓住，眼神裏充滿了驚疑不定。
秦天宇的公寓窗簾緊閉，光線昏暗，空氣中似乎飄浮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鐵鏽味。而秦天宇本人，臉色蒼白得透明，眼窩深陷，瞳孔深處偶爾掠過一絲非人的冰冷光澤。
“沒事……真的……”秦天宇低下頭，避開好友的視線，聲音幹澀，“就是沒休息好。”
柴豔冬張了張嘴，最終沒再追問，只是重重嘆了口氣：“行了行了，不說拉倒。看你這樣……媽的，廁所借我用用，路上憋壞了。”
他說着，很自然地走向洗手間。
秦天宇猛地抬頭，心髒驟停！——洗手間的鏡子上，還殘留着幾道他之前無意識狀態下，用那詭異力量留下的、無法擦拭的焦黑指印！
“別！”他失聲尖叫，撲過去想阻止。
但已經太晚了。
柴豔冬擰開了洗手間的門把手，走了進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預想中的驚呼沒有傳來。洗手間裏安靜得可怕。
一種比地下停車場那一刻更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了秦天宇。他沖到門口，看到了讓他血液凍結的一幕——
柴豔冬背對着門口，站在洗手池前，身體僵直，一動不動。他正對着那面光滑的鏡子。鏡子裏，清晰地映出他驚恐扭曲的臉，以及……鏡中，一只慘白的、指關節異常腫脹的手，正緩緩地從鏡面深處伸出，悄無聲息地捂向他的嘴！
現實中的柴豔冬沒有任何反抗，仿佛被無形的繩索捆縛。
“冬子！”秦天宇目眥欲裂，體內的冰冷力量感受到劇烈的情緒波動，轟然涌動，他的雙手瞬間覆蓋上一層死寂的灰白，周圍的溫度驟降。
可他剛踏前一步，鏡子裏那只慘白的手猛地加速，徹底捂死了柴豔冬的口鼻，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拖拽着他，像拖一個輕飄飄的紙人，猛地向鏡面裏拉去！
柴豔冬的身體接觸到鏡面的瞬間，沒有發出碰撞聲，而是像水融入了水，詭異地、迅速地沒入其中！只有他的眼睛，瞪得極大，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和絕望，死死地、最死地盯住了秦天宇。
他的嘴唇艱難地蠕動了一下，用盡最後一絲氣力，擠出微不可聞卻清晰無比的兩個字：
“別信……”
譁啦——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徹底被拖入了鏡中世界，消失不見。
鏡面如同水面般劇烈蕩漾了幾下，迅速平復，恢復成普通鏡子的模樣，光滑，冰冷，只映出秦天宇煞白、扭曲、布滿極致驚駭的臉。洗手間頂燈的光線慘白地照着他，和他體內那個一同死寂下去的冰冷存在。
鏡面上，最後一絲漣漪散去。
世界安靜得只剩下他粗重、絕望的喘息聲，和心髒瘋狂擂鼓卻又冰冷下沉的轟鳴。
別信……
別信什麼？
鏡面冰冷，映不出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