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鐲連接建立的一瞬間,我的視角徹底變了。
我不再是院子裏那道半透明的虛影,而是“進入”了玉鐲內部。
這裏是一約莫十來個平方的白色空間,中央有一口小小的、氤氳着霧氣的泉眼,泉水清澈見底,泛着淡淡的碧色微光。
泉眼旁,還有一小片黑黝黝的、看起來極爲肥沃的土地。
空間的“牆壁”是流動的光幕,
透過光幕,我能清晰地“看”到外面的景象——四合院的天井、堂屋、廚房,以及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而我的意識,成了這空間的主宰,並且通過玉鐲這個媒介,與姥姥——蘇婉如的意識,建立了一條穩固而隱秘的通道。
此刻,姥姥正因周紅梅的突然登門和周振國的態度而渾身僵硬,手指無意識地攥緊衣角。
“姥姥,別慌。我是晚意,您的外孫女。我在您手腕的玉鐲裏。”
我讓自己的意識,通過連接,清晰而平穩地傳遞過去。
姥姥渾身猛地一顫,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腕上的玉鐲。
她確實感覺到,一股溫潤而充滿守護意念的“存在”,正牢牢地系在那裏。
她下意識地用手握住了玉鐲。
“您別怕,也別出聲。我能看見外面,也能和您在心裏說話。這鐲子是寶貝,是它帶我回到現在來幫您的。” 我快速解釋,穩住她的心神。
姥姥到底曾是見識過風浪的大家小姐,最初的驚駭過後,她深吸一口氣,借着扶肚子的動作掩飾了瞬間的失態,只是指尖還在微微顫抖。
“我是從六十多年後來的。周紅梅今天登門,不是結束,是您噩夢的開始。”
我不再猶豫,將那些血淋淋的未來,通過意識連接,一幕幕傳遞給她——不是幹癟的描述,而是帶着強烈情感的畫面和感受片段:
- 懷孕七個月的她,天不亮在冰冷的水井邊洗衣,周紅梅披着周振國的外套站在旁邊“陪聊”;
- 廠裏會計室,周紅梅“體貼”地接過她的賬本,周振國在一旁說“紅梅心細,幫你分擔”;
- 她因營養不良暈倒,醒來聽見周紅梅在門外對周振國哭訴“婉如姐是不是不喜歡我,總是不舒服”;
- 女兒(我媽)出生後瘦小多病,周建設搶女兒的米糊吃,周紅梅笑着說“孩子鬧着玩”;
- 女兒長大了,怯生生地看着她忍氣吞聲的背影,眼裏沒有了光……
- 然後,是女兒婚姻的重復,再到我被未婚夫當面告知要在外面另養一個家的羞辱……
這些畫面和情緒洪流般沖擊着姥姥的意識。
“哐當!”她手一鬆,手上的搪瓷缸子掉在地上。
“婉如,你怎麼回事?毛手毛腳的!”周振國不滿地抬起頭。
周紅梅立刻狀似關切地走過來,想扶她:“婉如姐,你臉色好差,是不是累着了?快坐下歇歇,我來收拾。”
她總是這樣,任何時候都不忘扮演懂事體貼。
姥姥卻像是被她燙到一樣,猛地抽回手臂。
這個動作讓周紅梅和周振國都愣住了。
姥姥抬起頭,臉色蒼白如紙,但那雙總是溫柔忍讓的眼睛裏,此刻卻翻涌着巨大的痛苦、恍然,以及……一絲破繭而出的決絕。
她剛剛“看”到的那些,太真實了,真實到每一個細節都刻骨銘心。
尤其是晚意——她那未曾謀面的外孫女,在婚禮前被羞辱時那滔天的憤怒和悲哀,如同最鋒利的針,扎透了她爲人母、爲人祖母的心。
“晚意……” 她在意識裏喃喃,聲音帶着泣音, “苦了你們了……是姥姥沒用……”
“不,姥姥,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 我斬釘截鐵地打斷她, “現在我們有機會改變一切!第一步,就是不能再讓周紅梅以任何理由,在這個家裏立住腳!”
這時,周建設又嚷嚷起來:“媽!我餓死了!到底有沒有飯吃啊!”
周紅梅立刻換上愁容:“建設乖,再等等……你蘇姨身體不舒服。” 她看向周振國,欲言又止。
周振國煩躁地放下報紙:“婉如,你要是不舒服就進去躺會兒,讓紅梅先做頓飯總行吧?孩子餓得直叫。”
又是這樣!姥姥心口一刺。
她知道,只要讓周紅梅去做這頓飯,以後“體弱多病”、“不懂事”、“讓客人動手”的帽子就會立刻扣死在她頭上。
而周紅梅“勤快體貼”、“善解人意”、“關鍵時刻能頂事”的完美形象,就在周振國和太姥姥心裏立住了。
有了這“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往後,周紅梅每一次看似“幫忙”的越界,都會變成她蘇婉如“不夠賢惠”的罪證。
她會被困死在“自證”的循環裏——用更多的勞累,去填補周紅梅“幫忙”挖出的坑,去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家。
一步退,就是交權。
讓出的不是一頓飯,而是這個家裏,女主人發話的資格和立足的根基。
周紅梅要的,從來不是“幫忙”。
是以“幫忙”爲名,行“取代”之實。
從灶台開始,一寸寸,蠶食掉她蘇婉如在這個家裏所有的空間和話語權。
若是從前,姥姥即便委屈,也會爲了“家庭和睦”默默忍下。
但此刻,那些未來的畫面還在她腦中灼燒。
她扶着肚子,慢慢站直了身體,看向周振國,聲音不大,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冷硬:
“振國,我懷的是你的孩子,七個月了。醫生確實說過不能勞累,要靜養。
不過紅梅同志是客,哪有讓客人動手的道理?”
周振國一噎,沒想到妻子會直接頂回來,還抬出了肚子裏的孩子。
周紅梅忙道:“不礙事的振國哥,我做頓飯沒什麼,婉如姐身子要緊……”
“姥姥,提女工宿舍!給她個‘更好’的去處!” 我在空間裏迅速提醒。
姥姥幾乎無縫銜接,語氣甚至更加“懇切”:“紅梅同志,你的難處我理解。
但你一個離了婚的女同志,帶着個半大孩子,長期住在我家,左鄰右舍難免說閒話,對你、對振國名聲都不好。
我們紡織廠的女工宿舍,條件雖然艱苦點,但清一色的女同志,規矩也嚴,最安全不過。
我好歹是個小組長,幫你去申請個床位,還是能辦到的。”
這番話,句句在理,字字爲“你”着想。
周紅梅的臉徹底僵住了。
她沒想到,這個一直被她視爲軟弱可欺的“資本家小姐”,竟然如此牙尖嘴利!
句句把她往“宿舍”趕,還堵死了她“怕閒話”和“爲你好”的退路!
周振國也聽出了話裏的味道,臉色陰沉下來:“婉如,你什麼意思?紅梅剛來,你就急着趕她走?還有沒有點同情心了?”
“同情心?振國,我的同情心,是不是該先用在即將出生的孩子,和辛苦懷孕即將生產的自己身上?
讓一個陌生女人帶着孩子長期住進自己家,把自己懷孕的妻子去伺候他們這種事,傳出去,別人會說我們有同情心?
還是會戳着你的脊梁骨,罵你周振國不是個東西,罵我蘇婉如是個軟骨頭?”
“你!”周振國猛地站起來,臉漲得通紅。
他從未被妻子如此尖銳地頂撞過,尤其還在外人面前。
“好了!”
一直冷眼旁觀的太姥姥,這時重重敲了敲手裏的拐杖,
“吵什麼吵!不就是吃頓飯嗎?紅梅,你去做!婉如,你回屋歇着!振國,你少說兩句!”
老太太發了話,算是暫時壓下了場面。
但她那三角眼在姥姥肚子上掃了掃,到底沒再說更偏袒兒子的話。
孫子還是重要的。
周紅梅恨得咬牙,卻只能強笑着應了聲“哎”,拉着滿臉不樂意的周建設,扭身進了廚房。
周振國狠狠瞪了姥姥一眼,抓起報紙,氣呼呼地坐回椅子上。
姥姥沒再說話,她緩緩轉身,挺直着背,一步步走向自己和周振國那間狹小的臥室。
關上門,隔絕了外面令人窒息的空氣,她才仿佛脫力般坐到床邊。
她的手,再次覆上小腹,輕輕地、珍惜地撫摸着。
眼淚,無聲地滑落。
不是委屈,而是一種巨大的後怕,和破開迷霧後的清明。
“晚意……” 她在意識裏喚我,聲音帶着哽咽,卻異常堅定,“姥姥信你。以後,姥姥都聽你的。
那個我忍了大半輩子,卻害了自己的女兒和外孫女!這次我絕不能再讓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的孩子,再受這種罪!”
“姥姥!”我也激動起來,空間裏的靈泉都仿佛泛起漣漪,“這就對了!我們有玉鐲,有時間,有機會!咱們一步一步來,先把工作保住,再想法子囤糧,攢資本。這天下,離了誰都能活,女人尤其要活出自己的硬氣來!”
“嗯!” 姥姥擦掉眼淚,“晚意,你說,接下來該怎麼辦?還有……囤糧,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看向空間裏那口靈泉和那片黑土地,
“姥姥,您別急。咱們先穩住陣腳。周紅梅不會輕易罷休,但咱們見招拆招。至於囤糧……”
“馬上就要到糧食最緊缺的年份了。別人慌亂的時候,就是我們站起來的時候。這鐲子裏的泉水和土地,就是咱們最大的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