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裏靜得能聽見銅壺滴漏的水聲。
穿越過來一個星期的蘇衍坐在御案後,手裏那份御前侍衛第一旅的組建情況報告已經看了第三遍。每看一遍,眉頭就鎖緊一分。
窗外是順天一月的寒風,殿內炭火燒得正旺,徐錚、陳默、鄭山河三人垂手站在下方,軍靴上的泥點還沒幹透——都是接到緊急召見後從各自衙門一路趕來的。
“五千人。”
蘇衍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像錘子敲在青磚上。
“三個月時間,五千人的架子搭起來了,朕該誇你們辦事利索?”
徐錚喉結動了動,沒敢接話。
蘇衍把報告往案上一拍,紙張譁啦作響。
“原宮廷衛隊一千六百人,新募士兵兩千四百人,從各部隊抽調一千人——徐部長,這鍋大雜燴,是你想出來的主意?”
徐錚額頭冒汗:“陛下,時間緊迫,日本人在朝鮮邊境一日演習三次,上月還有兩次越界挑釁。臣以爲當務之急是先成建制,再慢慢整頓……”
“慢慢整頓?”
蘇衍站起身,繞過御案走到三人面前。這位年輕的皇帝穿着簡樸的軍便服,肩章上連顆星都沒有,可眼神掃過來時,徐錚只覺得背脊發涼。
“陳局長,你來說說。”蘇衍轉向陳默,“保密局查到了什麼?”
陳默從公文包裏取出另一份文件,紙張更厚,還貼着照片。
“陛下,臣調閱了全旅所有連級以上軍官檔案,共八十七人。其中三十六人,占比超四成,與各地舊軍閥有明確關聯——要麼是親戚,要麼是舊部,要麼收過好處。”
“七人貪污軍餉有實據。最嚴重的是二營營副,三個月吃了三十個空額,折合銀元四百二十塊。”
“十五名軍官訓練記錄不全,十天裏有六天不在營。問起來,不是說家裏有事,就是說去城裏‘聯絡感情’。”
陳默每報一條,徐錚的臉色就白一分。
鄭山河這時忍不住開口:“陛下,裝備上的問題更大。臣昨日去西郊營地看過,單是步槍就有四種制式——德造毛瑟二百支,日造三八式三百支,英造李-恩菲爾德一百五十支,剩下的全是漢陽造。”
“這還只是步槍。”鄭山河越說越氣,“機槍更亂,捷克式、馬克沁、大正十一式混着用,子彈口徑都不一樣!真打起仗來,後勤怎麼補給?讓士兵背着三四種子彈上戰場?”
蘇衍走回窗前,望着宮牆外灰蒙蒙的天空。
日本外務省那份照會,此刻就壓在御案最下面。措辭強硬,要求華國承認日本在朝鮮的“特殊權益”——說白了,就是要華國當啞巴,眼睜睜看着日本把朝鮮吞了,下一步就是東北。
林文忠爲首的主戰派已經在朝會上拍了桌子,可那些親日官僚呢?嘴上說着“大局爲重”“不宜輕啓戰端”,背地裏收了多少日本商社的銀子?
“你們知道最可怕的是什麼嗎?”
蘇衍轉過身,目光掃過三人。
“不是裝備雜亂,不是訓練懈怠——這些都能改。最可怕的是,這支名義上效忠於朕的親軍,骨子裏還是前清那套舊營伍的做派!”
“克扣夥食費,喝兵血,把士兵當牲口使喚。軍官腦子裏想的不是練兵打仗,是怎麼撈錢,怎麼攀關系,怎麼在日本人那邊留條後路!”
蘇衍的聲音陡然拔高:
“這樣的軍隊,拉出去幹什麼?給日本人當活靶子?給各國使館當笑話看?”
勤政殿裏回蕩着皇帝的聲音。殿外值守的侍衛下意識挺直腰杆,連呼吸都放輕了。
徐錚深深低下頭:“臣失職,請陛下治罪。”
“治你的罪有什麼用?”
蘇衍擺擺手,重新坐回御案後。年輕的臉上閃過與年齡不符的疲憊,但眼神更堅定了。
“徐錚,你從國防部選一個人。要少將,要作風強硬,要背景幹淨——祖上三代都查清楚,不能跟任何舊派系有牽連。最重要的是,這人心裏只能有皇室,有華國。”
“朕給他實職旅長,全權整頓這支隊伍。”
徐錚猛地抬頭:“陛下,若是端王那邊……”
“端王怎麼了?”蘇衍盯着徐錚,“蘇峰是朕的皇叔,但他的遠房親戚犯了事,該殺照樣殺!你去告訴那些還想着攀關系、講情面的人——御前侍衛第一旅是朕的親軍,不是他們撈油水的後花園!”
這話說得極重。
陳默和鄭山河交換了個眼神,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震驚。陛下這是要動真格了,不惜跟皇親國戚撕破臉。
“陳默。”蘇衍轉向保密局長。
“臣在。”
“你的人手夠不夠?”
“稟陛下,保密局現有行動人員二百四十名,若集中力量調查一個旅……”
“朕給你加人。”蘇衍打斷陳默,“從內務府特別經費裏撥銀元五萬,你再招募一百名精幹人員。兩個月內,給朕把御前侍衛第一旅從旅長到夥夫,查個底朝天!”
蘇衍頓了頓,一字一句道:
“重點查跟日本商社有往來的人。三井、三菱、住友……這些日本公司在順天開了多少分社,朕心裏有數。誰收過他們的禮,誰跟他們吃過飯,誰家裏有日本貨——一樁一件,全部記檔!”
陳默深吸一口氣:“臣遵旨。若查出實據……”
“證據確鑿的,該抓抓,該殺殺。”蘇衍的聲音冷得像冰,“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若連一支忠誠可靠的親軍都練不出來,朕還談什麼重整山河?幹脆把龍椅讓給日本人坐算了!”
這話太重了。
三人齊刷刷跪倒:“陛下息怒!”
蘇衍沒讓他們起來,繼續部署:
“鄭山河。”
“臣在!”
“陸軍倉庫裏還有多少德式裝備?”
“步槍約兩千支,主要是毛瑟1924式。機槍一百二十挺,輕機槍居多。迫擊炮四十門,子彈庫存……”鄭山河腦子飛快轉着,“若只供給一個旅,夠打三個月高強度戰鬥。”
“全部調出來,優先配給御前侍衛第一旅。”蘇衍下令,“兩個月內,朕要看到這支隊伍清一色德式裝備——從步槍到鋼盔,全部統一!”
鄭山河有些遲疑:“陛下,其他部隊恐怕會有意見……”
“有意見讓他們來找朕!”蘇衍拍案而起,“告訴他們,御前侍衛第一旅是樣板,是試點!整頓好了,全軍照着改!整頓不好——”
皇帝沒說下去,但三人都聽懂了後半句。
整頓不好,華國的軍改就是笑話,面對日本步步緊逼,華國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都聽明白了嗎?”蘇衍看着跪着的三人。
“臣等明白!”
“徐錚,人選三天內報上來。陳默,調查明天就開始。鄭山河,裝備一周內運抵西郊營地。”
蘇衍走到三人面前,一個個扶起來。
扶到徐錚時,皇帝的手在國防部長肩上按了按:
“朕知道難。舊勢力盤根錯節,親日派在朝中聲音不小,連朕的皇叔都可能出來說話。”
“但正因爲難,才必須做成。日本人在邊境線上躍躍欲試,國內還有人在做‘中日親善’的夢——咱們得用這支新軍,把他們打醒。”
徐錚眼眶有點熱,重重點頭:“陛下放心,臣就是拼了這頂烏紗帽,也一定把事辦成!”
三人退出勤政殿時,已是正午。
殿外的寒風刮在臉上生疼,徐錚卻覺得渾身發熱。他回頭看了眼緊閉的殿門,壓低聲音對陳默和鄭山河說:
“兩位,陛下這是要動真格的了。咱們各自那份差事,都得往死裏幹。”
陳默點頭:“我這就回局裏調人,今晚就進駐西郊營地。”
鄭山河更直接:“我現在就去倉庫點貨。他娘的,那些德造家夥放庫裏生鏽,也該拉出來見見光了。”
三人匆匆分手,各自奔向衙門。
勤政殿內,蘇衍還站在窗前。
貼身侍衛官輕手輕腳進來添茶,看見皇帝望着西邊出神——那是西郊軍營的方向。
“陛下,該用午膳了。”
“不餓。”蘇衍搖搖頭,“你說,這五千人裏,有多少是真心想跟着朕,把華國撐起來的?”
侍衛官不知怎麼接話。
蘇衍也不需要回答,自顧自說下去:
“朕知道,很多人當兵就是爲了混口飯吃。前清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可日本人不會給咱們混飯吃的時間了。朝鮮一旦全丟,下一步就是東北,再下一步就是華北——到時候,別說混飯吃,怕是連站着吃飯的資格都沒了。”
侍衛官低聲說:“陛下勵精圖治,將士們會明白的。”
“光明白不夠,得真敢拼命。”
蘇衍轉過身,眼裏有了血絲:
“傳旨御膳房,午膳送到這兒來。再把國防部送來的軍官候選檔案拿來——朕今天不睡了,也得把那個旅長人選敲定。”
侍衛官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躬身退下。
殿門關上,銅壺滴漏的水聲又清晰起來。
蘇衍坐回御案後,翻開第一份檔案。
照片上是個四十歲左右的軍官,面容剛毅,眼神裏帶着股不服輸的勁。姓名欄寫着:趙剛,原國防部作戰處處長,少將軍銜。
檔案第一行就用紅筆標注:保定軍校三期步兵科第一名畢業,曾參與津浦路戰役,率一個團擊潰敵軍兩個旅。背景清白,三代務農,無舊派系牽連。
蘇衍的手指在“趙剛”這個名字上敲了敲。
徐錚回到國防部時,已是下午兩點。
部長辦公室外,三個參謀捧着文件夾等着,都是關於御前侍衛第一旅的事——兵員名冊、裝備清單、訓練計劃,問題多如牛毛。
“都進來。”
徐錚扯開軍裝領口,抓起桌上的涼茶灌了一大口。
“第一件事:從全軍範圍內篩選少將級軍官,條件就三條——作風強硬、背景幹淨、絕對忠誠。明天中午前,我要看到至少十份候選檔案。”
“第二件事:通知總後勤部,陸軍倉庫所有德式裝備即日起封存,沒有我的手令,一粒子彈都不準動。”
“第三件事……”徐錚揉了揉太陽穴,“給端王府遞個帖子,就說我晚上去拜訪。”
參謀們面面相覷。
端王蘇峰,陛下的親皇叔,在宗室裏威望不低。他那個遠房親戚就在御前侍衛第一旅當差,據說還是個營長。
“部長,端王那邊要是說情……”
“說情?”徐錚冷笑,“陛下今天在勤政殿說了,該殺照樣殺。我今晚去,不是聽他說情的,是告訴他——管好自家親戚,別往槍口上撞。”
參謀們倒吸一口涼氣,這才真正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這不是普通的整頓,這是要見血的改革。
同一時間,保密局大樓地下一層。
陳默站在整面牆的地圖前,手裏的紅鉛筆在西郊軍營位置畫了個圈。
“一組二組,今晚十點進駐,便裝進去,不要驚動任何人。”
“三組負責外圍,把軍營周邊三公裏內所有茶館、酒樓、客棧全部布控,尤其是日本人常去的地方。”
“四組跟我去查檔案——八十七個軍官,三百二十個士官,我要知道他們每一個人過去三年都跟誰吃過飯,收過誰的錢,去過哪些不該去的地方。”
十幾個精幹特務肅立聽着,沒人說話,但眼神裏的銳利藏不住。
陳默把鉛筆往桌上一扔:
“陛下給了五萬銀元的特別經費,也給了兩個月的時間。但我告訴你們,咱們只有一個月——一個月內,必須把該挖的人都挖出來。”
“爲什麼?”
陳默轉過身,牆上的地圖標注着整個東亞。
朝鮮半島上密密麻麻插滿了代表日本駐軍的小旗,而華國東北邊境,那些小旗已經越界了。
“因爲日本人不會等咱們整頓好了再來。”
陳默的聲音在地下室裏回蕩:
“咱們快一天,華國就多一分勝算。聽明白了嗎?”
“明白!”
特務們齊聲應答,隨後四散離開,像水滴匯入夜色。
順天西郊,御前侍衛第一旅的營地裏,士兵們剛剛結束上午的操練。
說是操練,其實也就是走走隊列,喊喊口號。不少軍官揣着手在屋檐下看着,偶爾罵兩句“快點”“沒吃飯嗎”,自己卻連軍裝扣子都沒系整齊。
二營營部門口,王振彪剛送走一個商人打扮的客人,手裏掂量着個沉甸甸的布包,臉上掛着笑。
他是端王的遠房親戚,靠着這層關系在軍營裏混得如魚得水。什麼訓練、什麼整頓,都是走走過場——這年頭,有關系有錢才是真的。
“營長,剛才那人誰啊?”一個排長湊過來。
王振彪把布包揣進懷裏:“做生意的朋友。怎麼,你有事?”
“沒,就是聽說上頭要來檢查……”
“檢查?”王振彪嗤笑,“哪年不來檢查?哪次不是吃頓飯喝頓酒就過去了?你小子別瞎操心,該撈撈,該玩玩——這兵荒馬亂的年頭,說不定明天日本人就打過來了,不趁現在弄點錢,等死啊?”
排長訕笑着退開了。
王振彪哼着小曲往屋裏走,完全沒注意到,營區外新來了幾個賣燒餅的小販,還有兩個修補匠,眼神時不時往營區裏瞟。
更沒注意到,順天城裏,一場針對他和這支軍隊的風暴,已經開始了。
夜幕降臨時,徐錚的汽車停在了端王府門口。
老王爺蘇峰已經等在花廳,茶沏好了,臉上卻沒什麼笑容。
“徐部長深夜來訪,是爲我那個不成器的遠房侄子吧?”
徐錚脫下大衣,也不繞彎子:“王爺明鑑。陛下今日下了嚴旨,要徹底整頓御前侍衛第一旅。令侄王振彪在旅中任職,有些事,下官得先知會王爺一聲。”
蘇峰端起茶盞,吹了吹浮沫:
“我那侄子是不成器,但終究是宗親。陛下年輕氣盛,要整頓軍務,老夫理解。可這整頓,總不能整到自己人頭上吧?”
“王爺。”徐錚坐直身子,“陛下說了,御前侍衛第一旅是親軍,親軍就要有親軍的樣子。誰壞了規矩,誰就是陛下和整個華國的敵人——這話,是陛下親口說的。”
蘇峰的手頓了頓。
茶盞輕輕放回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花廳裏靜了片刻,老王爺終於嘆了口氣:
“徐部長,你實話告訴老夫——陛下這次,是要見血嗎?”
徐錚沒有直接回答:
“王爺,日本人已經在朝鮮邊境演習三十七次了,上月越界兩次,打死打傷我邊防士兵五人。日本外務省的照會,您也看到了。”
“陛下今年才二十五歲,可每天只睡三個時辰。爲什麼?因爲華國弱,軍隊亂,再不改,日本人真打過來的時候,咱們拿什麼擋?”
蘇峰閉上眼,許久才睜開:
“我那侄子……若只是貪點錢,老夫這張老臉,還能不能保住他一條命?”
徐錚搖頭:
“王爺,陳默的保密局已經進駐軍營了。令侄做過什麼,沒做過什麼,一周內都會查清楚。”
“若只是貪錢,革職查辦,或許還能留條活路。”
“但若查出來跟日本人有牽扯……”
徐錚沒說完,但意思已經到位了。
蘇峰靠在椅背上,一瞬間像是老了十歲。窗外雪越下越大,覆蓋了王府的飛檐鬥拱,也覆蓋着這座千年古都。
“徐部長,你回去吧。”
老王爺擺擺手:
“告訴陛下,蘇峰雖是宗親,更是華國人。若我那侄子真做了對不起祖宗的事……該殺,就殺吧。”
徐錚起身,深深一揖:
“王爺深明大義,下官代陛下謝過。”
離開端王府時,雪已經積了寸許厚。
汽車緩緩駛過順天寂靜的街道,徐錚看着窗外,忽然想起陛下今天在勤政殿說的那句話:
“若連一支忠誠可靠的親軍都練不出來,朕還談什麼重整山河?”
是啊。
五千人的新軍,八十七個軍官,背後是盤根錯節的舊勢力,是虎視眈眈的日本人,是搖搖欲墜的國運。
可再難,也得做。
因爲這是華國最後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