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更天，紫禁城還籠罩在深秋的薄霧裏，各處宮燈卻早已亮起。
太監宮女們腳步匆匆，最後一次檢查太和殿廣場的每一個角落。禮部官員捧着儀程冊子，在漢白玉欄杆邊低聲核對流程。侍衛們換上了嶄新的禮服，持槍立在預定位置，表情肅穆得像一尊尊雕塑。
陳默天沒亮就到了。
這位保密局局長穿着便服，混在侍衛隊伍裏，目光掃過觀禮區的每一個座位。外國使節區設在東側，三十多面國旗已經插好，日本太陽旗的位置在第三排。陳默在那個方向多看了兩眼，招來手下低聲囑咐。
“觀禮人員入場時加強檢查，特別是日方隨員。”
“明白。”
“還有，盯緊鬆平健一。那位公使今天要是有什麼小動作，立即報告。”
吩咐完這些，陳默抬頭望向太和殿高聳的飛檐。今天京城萬人空巷，百姓都擠在長安街兩側等着看巡遊，可這位局長心裏清楚，這場盛大典禮的背後，邊境上的日軍炮兵聯隊已經完成部署。
婚禮越是喜慶，危機就越近。
上午八時，受邀賓客開始入場。
文武百官穿着朝服，按品級從兩側台階魚貫而上。各省代表大多第一次進紫禁城，忍不住東張西望，被禮官輕聲提醒才收斂神色。外國使節團來得最晚，英國公使拄着文明杖走在最前面，和美國公使談笑風生。
鬆平健一出現時，廣場上出現片刻寂靜。
這位日本公使穿着正式的燕尾服，胸前佩戴勳章，表情平靜得像一潭深水。幾個官員上前寒暄，鬆平健一一用流利漢語回應，禮節周到無可挑剔。但陳默注意到，鬆平健一的目光掃過太和殿丹陛時，停留的時間比別人長了幾秒。
那眼神裏有什麼東西。
不是祝賀，更像是評估。
“局長，都安排好了。”手下湊到陳默耳邊，“觀禮區有十二個我們的人，狙擊手在東西配殿頂上，廣場四個角都有應急小組。”
陳默點點頭，沒說話。
今天這場婚禮，表面是喜慶大典，暗地裏卻是保密局成立以來壓力最大的安保任務。既要防着日本間諜搞破壞，又要確保流程萬無一失，還得時刻關注邊境動向——徐錚的軍部指揮所就在太和殿西側的武英殿，隨時接收安東發來的電報。
九點整，鍾鼓樓傳來第一聲鳴響。
“皇上起駕——”
太監悠長的唱報聲從乾清門傳來。廣場上所有人齊刷刷轉身，面向北面丹陛方向。樂隊奏起《朝天子》，曲調莊嚴渾厚。
蘇衍出現在衆人視線裏。
十二章紋的皇帝禮服在晨光下泛着金色光澤，冠冕上的珍珠垂旒微微晃動。這位年輕皇帝乘着御輿，從乾清宮緩緩而出，經中和殿、保和殿，最終抵達太和殿前丹陛。每一步都按照古籍記載的規制，卻有股現代君主特有的沉穩氣度。
林文忠站在百官最前方，看着蘇衍走下御輿。
這位總理今天眼眶有些發紅。三年前先帝猝然駕崩時，誰能想到這個留學歸來的年輕皇子，能在這亂世裏穩住江山？如今不僅推行君主立憲，還要迎娶平民出身的皇後，每一步都在打破千年陳規。
“跪——”
禮部尚書高聲宣儀。
兩千餘人齊刷刷跪倒，朝服衣袖摩擦的沙沙聲連成一片。外國使節區也全體起立，行注目禮。鬆平健一跟着站起來，鞠躬角度恰到好處，臉上表情卻沒什麼變化。
蘇衍登上丹陛，轉身面向廣場。
“平身。”
聲音通過擴音器傳遍廣場，清晰沉穩。百官起身時，太和殿後殿方向傳來樂聲變化。
皇後儀仗到了。
九龍四鳳冠的重量，比林明玥想象中還沉。
鳳輿從神武門進來時，這位準皇後挺直脊背，雙手交疊放在膝上。禕衣的深青色綢緞上，金線繡出的雉鳥紋樣栩栩如生，衣袖邊緣鑲着珍珠。八名女官跟在鳳輿兩側，十六名內侍在前引導，隊伍浩浩蕩蕩穿過御花園。
路兩旁跪滿了宮女太監。
林明玥透過珠簾看向外面，忽然想起三個月前，自己還是京師大學堂的學生。那時最大的煩惱是論文 deadline，現在卻要成爲這個國家的皇後，在太和殿前接受萬民朝賀。
命運轉折太快，快得讓人恍惚。
但女官們都說，那天試穿禮服時，這位準皇後堅持穿戴完整兩小時，汗水浸溼了裏衣都沒吭聲。內務府的老嬤嬤私下議論，說這位平民皇後骨子裏有股韌勁，不輸任何世家貴女。
鳳輿在太和殿後殿停下。
女官掀起珠簾，伸手攙扶。林明玥深吸一口氣，踩着紅毯一步步走向殿內。二十餘斤的冠服壓在肩上，每一步都得穩，不能晃，不能讓珠簾亂響。
殿內已經布置好。
蘇衍站在那裏等着，看見林明玥進來時，眼神柔和了一瞬。
禮部尚書捧着玉冊，開始宣讀大婚詔書。文縐縐的古文很長，大致意思是皇帝大婚乃國本所系，今擇賢淑之女林氏明玥爲後，共承宗廟雲雲。林明玥安靜聽着，餘光瞥見殿外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
宣讀完畢，司禮官端上托盤。
“行同牢禮——”
所謂同牢，就是新婚夫婦共食一牲之肉。蘇衍拿起玉箸，夾起一塊祭祀用的豬肉，先嚐一口，再遞給林明玥。林明玥接過，小小咬了一口，按照嬤嬤教過的禮儀細嚼慢咽。
“行合巹禮——”
合巹就是喝交杯酒。兩只匏瓜剖成的酒杯用紅線連着，司禮官斟滿酒。蘇衍和林明玥各執一杯，手臂交纏，仰頭飲盡。酒很烈，林明玥忍住咳嗽，感覺一股熱流從喉嚨燒到胃裏。
儀式至此完成大半。
禮部尚書高聲道：“禮成——帝後升座——”
蘇衍伸手，林明玥將手搭上去。兩人並肩走出太和殿，登上殿前高台。那一刻，廣場上所有人再次跪倒，山呼海嘯般的朝賀聲響徹雲霄。
“吾皇萬歲——皇後千歲——”
聲浪一波接着一波，震得林明玥耳膜發嗡。她看向身旁的蘇衍，發現這位皇帝握着她的手很穩，目光掃過廣場時，既有君主的威嚴，又藏着不易察覺的凝重。
那凝重是爲了什麼，林明玥大概知道。
昨晚女官悄悄告訴她，邊境局勢又緊張了。
十時三十分，朝賀正式開始。
林文忠代表政府第一個上前，捧着賀表朗聲宣讀。這位總理聲音洪亮，每句話都帶着真摯。讀到“此乃國家之慶、萬民之福”時，老人聲音有些哽咽，緩了緩才繼續。
賀表很長，列舉了各省進獻的禮物。
江蘇的雲錦、江西的瓷器、福建的茶葉、廣東的象牙雕……每念一樣，就有內侍將樣品端到台前展示。百姓代表區傳來陣陣驚嘆，這些都是各地最頂尖的工藝，平日裏難得一見。
蘇衍聽完賀表，起身致辭。
擴音器將聲音傳得很遠。
“今日朕大婚，非一人一家之喜，乃舉國之慶。皇室自當與國民同心，共謀富強，維護東亞之和平安寧。”
話不長，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廣場上響起熱烈掌聲。外國使節區裏，英國公使和美國公使低聲交談，頻頻點頭。德國武官在筆記本上記錄着什麼。鬆平健一也跟着鼓掌，節奏不疾不徐，臉上掛着標準的外交笑容。
但站在蘇衍側後方的陳默看得清楚。
那位日本公使鼓掌時，眼睛一直盯着蘇衍，像在評估什麼。那種眼神陳默太熟悉了——六國飯店事件後，保密局審訊日本間諜時，那些人就算招供也帶着這種評估般的冷靜。
他們在計算，在權衡。
致辭結束，各國使節依次上前致賀。
英國公使代表使團發言，用略帶口音的中文祝願華國繁榮。美國公使說了些關於民主與君主體制可以共存的話。法國公使贊美皇後禮服的精美。輪到鬆平健一時，廣場安靜了一瞬。
“謹代表日本國天皇陛下及政府，祝賀皇帝陛下與皇後陛下新婚之喜。”
鬆平健一的漢語幾乎聽不出口音。
“願兩國友誼長存，東亞永享和平。”
話說得漂亮，但蘇衍聽得懂弦外之音。這位皇帝微微頷首，禮節性回應：“多謝公使閣下。”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
一秒，也許兩秒。
鬆平健一鞠躬退下時，嘴角那抹笑容深了一些。陳默立刻對身邊手下使了個眼色，手下會意，悄悄退出人群，往日本使節團隨員方向移動。
正午時分，宴席開始。
太和殿內擺開三十六桌御宴，款待皇室宗親和內閣重臣。殿外廣場搭起連綿的席棚，五百多張桌子同時開席，宴請各省代表和社會名流。菜肴從宮廷御膳到各地名菜應有盡有，體現“與民同樂”的寓意。
徐錚坐在殿內靠前的位置。
這位陸軍部長吃得不多，時不時看向殿外。軍部參謀悄悄進來，俯身在他耳邊低語幾句。徐錚眉頭微皺，點點頭，等參謀離開後，他舉杯向蘇衍敬酒，同時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
“安東急電，日軍又有新動向。”
蘇衍舉杯回應，面色不變。
“什麼動向？”
“偵察機越境次數增加，炮兵聯隊開始前移。”徐錚壓低聲音，“白崇禧建議，先遣隊今晚就必須出發。”
“按計劃執行。”
“是。”
簡單的對話淹沒在宴席的喧鬧裏。樂隊正在演奏《春江花月夜》，絲竹聲悠揚婉轉。宮女們端着菜品穿梭在席間，官員們推杯換盞，氣氛熱烈得像太平盛世。
林明玥坐在蘇衍身側，也聽到了只言片語。
這位新皇後端起酒杯，向宗親女眷們敬酒，儀態無可挑剔。但寬大袖口下的手，微微握緊了。她知道，這場宴席越是熱鬧，邊境那邊就越是危急。
宴至半酣，禮部安排助興節目。
京劇名角上台唱《龍鳳呈祥》，雜耍班子表演傳統絕活，還有西洋樂隊演奏進行曲。百姓代表區歡呼不斷，不少人站起來鼓掌。外國使節們也看得津津有味，德國武官甚至跟着音樂打起拍子。
只有鬆平健一安靜坐着。
這位日本公使小口品嚐菜肴，每道菜都只動一筷子，像在完成某種儀式。偶爾和鄰座的意大利公使交談幾句，話題不離美食和文化。但陳默安插在侍從裏的眼線回報，鬆平健一在宴席期間離席一次，說是去更衣，實際在走廊裏和武官佐藤密談了五分鍾。
談了什麼，沒人聽到。
但肯定不是賀喜的話。
下午一時，巡遊開始。
蘇衍和林明玥換上了較輕便的禮服，乘敞篷汽車從午門出宮。車隊前後都有騎兵護衛，軍樂隊開道，儀仗隊舉着旗幟。長安街兩側早就擠滿了百姓，人山人海，歡呼聲震耳欲聾。
“皇上萬歲！”
“皇後千歲！”
聲音一浪高過一浪。許多人踮着腳伸長脖子，想看清這位平民皇後的模樣。林明玥坐在車上，微笑着向兩側揮手，偶爾接過孩童遞來的鮮花。陽光照在她臉上，鳳冠的珠翠閃閃發光。
車隊特意經過京師大學堂。
學生們涌出校門，揮舞着校旗歡呼。林明玥看見幾個熟悉的教授面孔，鼻子忽然一酸。三個月前，自己還坐在教室裏聽課，現在卻以皇後身份回到這裏。人生際遇，實在難以預料。
新建的國立醫院門口，醫護人員列隊致意。
孤兒院的孩子們唱着祝福歌。
工廠代表區，工人們舉着“與民同樂”的橫幅。
每經過一處，歡呼聲就掀起新的高潮。京城市民自發懸掛的國旗和燈籠連成一片紅海，秋日陽光下燦爛得炫目。記者們追着車隊拍照，閃光燈噼啪作響，明天這些照片會登上國內外所有報紙的頭版。
但巡遊車隊裏，安保人員的神經始終緊繃。
陳默坐在後面一輛車上，眼睛不停掃視人群。每個屋頂，每個窗口，每個可能藏人的角落。保密局便衣混在百姓裏，手始終放在衣襟內，那裏藏着槍。狙擊手在沿線建築制高點就位，望遠鏡反復巡視。
太順利了。
順利得讓人不安。
日本方面今天太安靜了，安靜得不正常。按南造雲子的行事風格，這種場合至少該有些小動作，試探也好，騷擾也罷，總該有點動靜。可現在什麼都沒有，就像暴風雨前的死寂。
車隊轉上東長安街時，陳默的對講機裏傳來聲音。
“局長，公使館那邊有動靜。”
“說。”
“鬆平健一回去後直接進了地下室，武官佐藤和南造雲子都進去了，到現在沒出來。”
陳默眼神一凜。
“繼續監視，有任何電報往來立即報告。”
“是。”
通話結束。陳默看向前方敞篷車裏蘇衍的背影。那位皇帝還在向百姓揮手，側臉在陽光下線條分明。
下午三時，巡遊結束。
車隊返回紫禁城，午門緩緩關閉，將喧囂隔絕在外。蘇衍送林明玥到坤寧宮門口，兩人對視一眼，沒說什麼，但彼此都懂。
有些事，不需要說。
蘇衍轉身往養心殿去，徐錚和陳默已經在那裏等着。林明玥則走進坤寧宮，女官們跪地迎接。這位新皇後換上常服，坐進主位，開始接見內命婦——皇室宗親的女眷們按制要前來拜見。
第一個進來的是醇親王福晉。
“臣妾拜見皇後娘娘。”
林明玥抬手：“請起，賜座。”
對話按着禮儀手冊進行，問安，寒暄，說些吉祥話。福晉誇贊皇後今日儀態萬方，林明玥謙虛回應。宮女端上茶點，殿內熏香嫋嫋，一切都符合千年宮廷規矩。
但林明玥心裏清楚，從今天起，自己不再只是林明玥。
而是華國的皇後。
要學習處理宮廷事務，要參與慈善活動，要代表皇室出席公開場合，還要在皇帝忙於國事時，穩住後宮乃至民間女眷的人心。這些嬤嬤們都教過，可真正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
與此同時，養心殿裏的氣氛截然不同。
“安東最新電報。”
徐錚將電報紙放在御案上。蘇衍展開看，眉頭漸漸皺起。電文是白崇禧親筆，說日軍在鴨綠江南岸的炮兵已經進入一級戰備，朝鮮義軍根據地的包圍圈縮小到不足二十裏。先遣隊如果今晚不動身，恐怕就趕不上了。
“先遣隊準備得怎麼樣？”
“隨時可以出發。”徐錚聲音低沉，“但陛下，婚禮次日就出兵，國內外輿論……”
“輿論已經鋪墊過了。”蘇衍放下電報，“陳默，你那邊呢？”
陳默上前一步：“假情報網絡運轉正常，日軍目前仍認爲我軍調動是邊境演習。但鬆平健一今天回公使館後的舉動異常，屬下懷疑，日方可能已經有所察覺。”
“察覺是遲早的事。”蘇衍走到窗前，望向暮色漸起的天空，“關鍵在於，他們察覺了多少，準備怎麼做。”
殿內沉默片刻。
徐錚說：“先遣隊五百人，按計劃今夜乘軍列秘密出發，三日後抵達安東。御前侍衛第一旅主力在婚禮後次日開拔，這樣就算日軍察覺，也來不及調整部署。”
“可以。”
蘇衍轉身：“但告訴白崇禧，志願軍入朝後，首要任務是接應義軍突圍，建立穩固根據地，不要貿然與日軍主力交戰。我們的目的是牽制，不是決戰。”
“明白。”
“還有，”蘇衍頓了頓，“今天婚禮現場，鬆平健一的表現太冷靜了。這種冷靜不是好事。”
陳默點頭：“屬下會加強監控。”
談話結束時，天色已近黃昏。養心殿外傳來更鼓聲，宮內開始點燈。徐錚和陳默行禮退下，蘇衍獨自站在殿內，看向坤寧宮方向。
今天大婚，本該是喜慶日子。
可這個國家，這個時代，從來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