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我以文明斬神明》
不可名狀之物降臨,世界淪爲規則怪談的獵場。
當所有人都在恐懼中尋找生路時,文物修復師陳燭卻發現,那些扭曲的規則在顫抖——
因爲他指尖觸碰的青銅鼎,正在發出沉寂三千年後的第一次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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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整,國立華夏博物館,地下三層,文物修復室。
燈滅了。
不是閃爍,不是漸暗,而是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掐斷,整個空間陷入一種絕對的黑。這種黑,濃稠得像是剛從那只西周青銅鼎裏瀝出來的墨。
陳燭沒有動。
他右手食指和拇指間,還拈着一片從鼎腹剝離的鏽跡。銅鏽在黑暗裏泛着冰冷的腥氣,指尖的觸感被放大:粗糙、酥脆,帶着三千年的沉默。
他保持着這個姿勢,聽着自己的心跳。
咚。
咚。
咚。
三聲之後,他緩緩吐出一口白氣——雖然室溫顯示是恒溫二十一度。然後,他轉向左側牆壁。
牆上掛着一面戰國渦紋銅鏡,是上周剛從秦東陵遺址送來的,鏡背的渦紋象征着水流漩渦,在考古界素有“亡者之眼”的別稱。此刻,這面鏡子正在發光。
不,不是發光。
是鏡面在蕩漾,如同被雨滴擊破的水面,一圈圈漣漪中,浮現出一行行扭曲的文字。那文字像是用指甲摳出來的,邊緣還滲着暗紅色的漬。
陳燭眯起眼,看清了最上面一行加粗的標題:
《夜間展廳守則》
下面則是四條細則:
一、子時後,若聽見編鍾自鳴,請務必在三聲內,哼唱任何一曲《詩經》選段。切記,不可中斷,不可跑調。
二、青銅器展櫃的水漬倒影中若出現多於參觀者的人數,請閉眼默誦《禮記·祭義》全文,直至水漬幹涸。在此期間,無論聽到什麼,不可睜眼。
三、永遠不要答應書畫展廳裏任何與你交談的“人”。它們可能會以任何你熟悉的面孔出現。
四、本館沒有,從未有過,身着唐代襦裙的講解員。如遇見,請立即前往一樓“華夏之光”總序廳,凝視“何尊”銘文,直到她消失。
文字到此爲止。
陳燭的目光落在最後一條,瞳孔微微一縮。
“何尊……”
他低聲道出這兩個字,聲音在死寂的修復室裏蕩開,竟有了回音。
三個月前,那場事故。
父母所在的考古隊在發掘一處西周早期遺址時,遭遇“突發性地質災害”,全員失蹤,連遺骸都沒找到。事故前夜,父親——國內頂尖的青銅器銘文專家——罕見地喝得大醉,在書房裏通宵臨摹一張拓片。
就是“何尊”。
那尊西周初年的青銅酒器,內底鑄有十二行銘文,其中“宅茲中國”四字,是“中國”一詞最早的文字記載。
父親當時用顫抖的筆觸,把那四個字描了一遍又一遍,嘴裏喃喃着:
“根基……我們的根基……”
當時的陳燭以爲那是醉話。
現在——
嗤啦。
鏡面傳來撕裂布帛般的聲音。
陳燭猛地抬頭。
只見鏡中漣漪的中心,一只蒼白的手,正緩緩穿透鏡面。那只手細膩修長,指甲塗着鮮紅的蔻丹,手腕上戴着一只瑩白的玉鐲,看形制,是唐代的。
它一點點向外探,五指張開,像是在摸索,又像是在邀請。
修復室裏的溫度驟降。
陳燭呼出的氣,已經成了白霧。
他的目光從那只手上移開,落在自己工作台的正中央。
那裏,立着一尊高約四十厘米的西周青銅鼎。鼎名“子蠹”,是兩周之際的器物,腹內鑄有銘文八行六十二字,記載了一次失敗的祭祀。它破損嚴重,鼎足斷裂,鼎腹有裂痕,銘文也被鏽蝕掩蓋大半。陳燭已經花了兩個月時間,清理、除鏽、拼接,只差最後一步——解讀並補全缺失的銘文。
他原本打算今晚完成。
燈光熄滅前,他正用細毛刷清理最後一片鏽跡。
現在,在絕對的黑暗裏,在鏡中詭手穿透現實的恐怖中,這尊鼎,卻在微微震動。
不,不是震動。
是共鳴。
一種只有陳燭能感覺到的、源自骨髓深處的共鳴。仿佛這尊鼎是一顆沉睡三千年的心髒,正在被什麼東西喚醒,試圖跳動。
陳燭低頭,看向自己沾着銅鏽的指尖。
他想起了父親說過的話:
“小燭,我們修復的不是器物,是時光。是那些被遺忘的記憶,是無數人在歲月裏留下的指紋和呼吸。它們只是睡着了,你要做的,是輕輕對它們說——‘該醒了’。”
該醒了。
陳燭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
然後,他做了一件違背所有常識、甚至違背那面鏡子上規則的事。
他伸出右手,將沾着銅鏽的食指,輕輕點在了“子蠹”鼎冰涼的腹壁上。
觸感傳來。
不再是冰冷的青銅。
是溫的。
仿佛血脈流淌的體溫。
緊接着,嗡——
低沉、渾厚、仿佛從大地最深處傳來的震鳴,以青銅鼎爲中心,蕩開一圈肉眼可見的漣漪。那漣漪掃過工作台,台面的工具輕輕跳動;掃過地面,塵埃浮起;掃過空氣,那只即將完全探出鏡面的蒼白之手,猛地一顫,停了下來。
陳燭的腦海中,轟然炸開一片破碎的畫面:
大火。祭祀的高台。一個身着玄端禮服的老者,仰天悲呼,手中玉圭崩裂。
鼎中盛放的並非牲肉,而是一卷卷竹簡。
竹簡在火焰中蜷曲,上面的字跡一個個飛起,像是掙扎的蝴蝶。
老者泣血高誦:“禮崩樂壞,幽王無道!以此典籍爲犧,告於皇天!願我華夏文脈,不絕如縷!”
轟!
雷霆落下,劈裂高台。青銅鼎墜地,裂開一道縫隙。那些飛起的字跡,有一部分鑽進了裂縫。
畫面戛然而止。
陳燭猛地回神,發現自己還站在修復室裏,手指還點在鼎上。
但鼎身,已經變了。
那些原本被鏽蝕掩蓋的銘文,此刻正散發出微弱的、金紅色的光。光芒流轉,像是熔化的銅水在字跡間流淌。
他看懂了。
那六十二個銘文,他之前已解讀大半,只剩下最後一行,因爲鏽蝕太甚,始終無法辨認。
現在,那行字清晰無比:
【惟王元年,幽王無道,禮樂崩。太史公以典籍爲犧,禱於天。天火降,鼎裂,文魂寄焉。後世子孫,血薦此鼎,可喚文魂,守我華夏。】
陳燭的心髒,像是被那只鏡中的手攥住了。
血薦?
他還沒想明白,鏡面方向傳來“咔嚓”一聲脆響。
那只手,已經完全伸了出來,連帶着小臂,以及半截繡着纏枝牡丹的唐制襦裙衣袖。它正在向外爬。
而更遠處,修復室門外,傳來了清脆的、有規律的——
叮。
叮。
叮。
是編鍾。
博物館東館的曾侯乙編鍾復制品,在子時過後,自鳴了。
守則第一條:子時後,若聽見編鍾自鳴,請務必在三聲內,哼唱任何一曲《詩經》選段。
陳燭的喉嚨發幹。
他不會唱歌。
但父親是《詩經》迷,小時候常抱着他,一句句念“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那聲音穿過二十年光陰,在此刻死寂的修復室裏,忽然無比清晰。
叮。
第二聲編鍾。
鏡中的手臂,又伸出一截。一個梳着高髻的女子頭顱,正從鏡面緩緩浮出,長發披散,遮住了臉。
陳燭閉上了眼。
不是出於恐懼。
而是在回憶。
回憶父親教他念《詩經》時,那溫和的、帶着酒氣的嗓音。
然後,在第三聲編鍾響起前——
他開口,哼唱。
沒有歌詞,只是調子。父親自譜的、用來助記的調子。
“關關雎鳩……”
“在河之洲……”
調子簡單,甚至有些走音。
但在哼出的刹那——
工作台上的“子蠹”鼎,驟然爆發出一團溫和的金光!
金光中,浮現出無數虛影:竹簡、玉圭、祭祀的火焰、悲呼的老者……以及,一段段破碎的文字。那些文字盤旋飛舞,匯聚成一道無形的屏障,擋在了陳燭與鏡子之間。
正在爬出的唐代女子,動作一頓。
她緩緩抬起頭。
長發分開,露出一張蒼白而精致的面孔,嘴角卻咧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像是在笑。
她說:
“找到……”
話音未落。
陳燭手指下的青銅鼎,忽然傳來一股灼熱。
他低頭,看見鼎腹那道裂縫,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彌合。而裂縫中,飛出一枚金色的光字,沒入他的眉心。
轟!
龐大的信息流沖進腦海。
那不是聲音,不是文字,是一種純粹的“意”。
它在說:
“典。”
“以文載道,以典立則。”
“此爲文明之基石,傳承之憑依。”
“可鎮邪佞,可定秩序。”
陳燭福至心靈,猛地抬手,對着那只已經爬出大半的唐代女鬼,虛虛一按。
口中厲喝:
“典——”
沒有聲音。
但修復室裏的空氣,驟然凝固。
那只女鬼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恐的表情。她尖叫,掙扎,想縮回鏡中。但一股無形的力量,仿佛來自時光深處,來自無數人誦讀典籍時匯聚的信念,將她死死按住。
然後,一寸寸,壓回鏡面。
“不——!”
淒厲的尖嘯聲中,她的身影消失在鏡子裏。
鏡面恢復如常。
牆上的守則文字,也如同被擦去般,一點點消失。
只有最後一條,還殘留着淡淡的痕跡:
“本館沒有,從未有過,身着唐代襦裙的講解員……”
燈光,驟然亮起。
修復室恢復原狀,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只有工作台上,那尊“子蠹”鼎,腹部的裂縫已經完全彌合,銘文金光流轉,宛如新生。
陳燭踉蹌一步,扶住工作台,大口喘氣。
額頭冷汗涔涔。
剛才那一按,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但他能感覺到,自己和這尊鼎之間,多了一種血脈相連般的聯系。
他能“聽”到它的心跳。
緩慢,沉重,如同大地脈搏。
他也能“聽”到,博物館深處,還有其他類似的“心跳”。
微弱,但存在。
在東館的編鍾方向。
在西館的玉器陳列室。
在樓上的書畫展廳。
以及,在一樓總序廳的——
“何尊”。
陳燭抬起頭,看向修復室緊閉的門。
門外,編鍾的自鳴聲,已經停了。
但某種更加龐大、更加詭異的“聲音”,正在博物館的各個角落響起。
那是規則的嘶語。
是詭異的腳步。
是文明沉睡時,黑暗中蠢蠢欲動的東西。
陳燭擦去額頭的汗,站直身體。
他看向工作台上的“子蠹”鼎,輕聲說:
“謝謝。”
鼎身微震,金光流轉,仿佛在回應。
然後,陳燭轉身,走到修復室的門後,拿起掛在牆上的博物館平面圖。
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樓總序廳的位置。
那裏,標注着一個青銅器的圖標。
旁邊有兩個小字:
何尊。
父親臨摹過的“何尊”。
守則裏提到的“何尊”。
博物館一切異常的源頭,可能就在那裏。
陳燭將平面圖折疊,塞進口袋。
又回到工作台,用一塊軟布,小心包裹住“子蠹”鼎,抱在懷裏。
青銅鼎很沉,但那股溫熱的共鳴感,卻讓他冰涼的手腳,恢復了一絲暖意。
他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父母失蹤的真相是否與此有關。
甚至不知道,自己剛才做到的,是什麼。
但他知道兩件事:
第一,這個世界,變了。
第二,他能“聽”到文明的聲音。
而文明,在求救。
陳燭深吸一口氣,擰開了修復室的門鎖。
門外,是漆黑悠長的走廊。
走廊盡頭,安全通道的綠色指示燈,幽幽地亮着。
像一只眼睛。
在看着他。
陳燭抱緊懷裏的青銅鼎,邁步,踏入了黑暗。
他的背後,修復室的燈光,再次熄滅了。
這一次,是永久。
而他的面前,漫長的、充斥着詭異規則與文明回響的夜——
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