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她修煉,助她凝嬰,給她一切。
最後給她自由,和我“已死”的消息。
百年後她登臨絕頂,而我靈脈盡斷,在人間苟延殘喘。
宮宴上,她指着我這個卑賤仆役:“此人,本座要了。”
夜裏舊傷發作,我蜷縮在地痛苦痙攣。
她以本命元丹爲我鎮痛的瞬間,終於崩潰:
“江淮瑾,這一百年…你每夜都這樣痛嗎?”
我笑:“不及想你痛。”
南瞻部洲,大燕王朝都城。
西市街角饅頭鋪前,隊伍排了十幾人。林澈縮在隊伍中間,破舊的灰色麻衣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初冬的風像刀子,刮得他臉頰生疼。
“下一個!”
饅頭鋪老板的吆喝聲粗啞。林澈趕緊上前,從懷裏摸出三枚磨得發亮的銅板,小心放在木台上。
“兩個粗面饅頭,多謝。”
老板瞥他一眼,用油紙包了兩個饅頭遞過來。那饅頭黃中帶黑,是摻了麩皮的最下等貨色。林澈卻像捧着珍寶,小心攏進懷裏,轉身就走。
得快點回去。阿婆還在等。
他低着頭匆匆穿過街道,沒留意遠處傳來的喧譁。直到馬蹄聲如雷般逼近,街面震動,人群驚呼着向兩側散開,林澈才猛然抬頭——
八匹雪白靈駒拉着的玉輦正疾馳而來!輦身通體如冰雕玉砌,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流轉着淡藍光華,輦檐四角懸掛的銀鈴卻不發一聲。車前開路的是兩隊身着月白勁裝的女子,個個面容清冷,腰佩長劍。
“清寒宮儀駕!凡人退避!”
清冽的喝令響起,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街上百姓譁啦啦跪倒一片,額頭抵地,不敢仰視。
林澈僵在原地,懷裏的饅頭掉了一個,滾到街心。
玉輦的紗簾被風吹起一角。
就那一角縫隙。就那驚鴻一瞥。
輦中端坐的女子,側臉如雪琢冰雕,眉間一點淡藍印記若隱若現。她眼眸低垂,正看着手中一卷玉簡,神情淡漠如萬古寒潭。
時間好像停了。
風停了。聲息停了。林澈的呼吸也停了。
一百年。整整一百年。
他以爲自己早就忘了那張臉,忘了那雙眼睛。可此刻只是遠遠一瞥,百年前的日日夜夜便如潮水倒灌,沖得他神魂俱震。
蘇清寒。
她真的成了化神境大能。成了統御三千裏清寒山脈、座下元嬰修士數十、讓整個南瞻部洲都要低頭稱一聲“女帝”的蘇清寒。
而自己……
林澈低頭看看自己滿是老繭的手,看看滾在塵土裏的粗面饅頭,忽然想笑。又忽然想哭。
玉輦沒有停留,轉瞬間已駛過長街,消失在皇宮方向。威壓散去,街上百姓這才敢起身,拍打着膝蓋上的土,竊竊私語。
“是清寒宮主!她竟親臨大燕王朝了!”
“聽說陛下壽元將盡,想求女帝賜下延壽丹藥……”
“嘖嘖,化神大能啊,我這輩子能見這一面,值了!”
林澈默默彎腰,撿起那個沾了灰的饅頭,仔細拍打。灰塵拍不掉,他就撕掉那層皮,剩下的揣回懷裏。
然後繼續往城南走,腳步比之前更快。
好像走快一點,就能把剛才那一瞥甩在身後。
好像走快一點,心髒就不會疼得這麼厲害。
城南貧民窟,低矮的土坯房擠擠挨挨。林澈推開一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屋內昏暗,只有角落裏土炕上傳來微弱的咳嗽聲。
“阿婆,我回來了。”
他走到炕邊,扶起炕上瘦骨嶙峋的老婦人,把饅頭掰成小塊,就着溫水喂她。老婦人眼神渾濁,吃得緩慢,偶爾抬眼看看林澈,含糊地叫:“澈兒……”
“嗯,我在。”林澈輕聲應着,動作溫柔。
這不是他親阿婆。三年前他在城外亂葬崗撿到她時,她已奄奄一息,神志不清。這三年,他做工攢下的銅板,大半換了藥,小半換吃食,日子清苦,卻也沒讓她餓着。
喂完饅頭,林澈收拾碗筷,老婦人忽然抓住他手腕,力氣大得驚人。
“你……你今天見了誰?”她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澈。
林澈手一顫:“沒見誰,就去買了饅頭。”
“你身上……有寒氣。”老婦人喃喃,“很重很重的寒氣……像……像清寒宮……”
林澈猛地抽回手,強笑道:“阿婆說什麼胡話,我這樣的小人物,怎麼可能沾上清寒宮的氣息。您睡吧,我出去劈點柴。”
他幾乎是逃出屋子的。
靠在土牆上,林澈仰頭看天。冬日天空灰蒙蒙的,像蒙了層洗不淨的髒布。
是啊,他怎麼忘了。她修煉的是《九轉清寒訣》,大成之後,周身自有寒氣縈繞,百年不散。方才玉輦經過,那無形寒氣彌漫整條街,他站在街心,自然沾了一身。
一百年了。她功法大成了。
那他呢?
林澈低頭,慢慢卷起左邊衣袖。小臂上,一道猙獰的疤痕從手腕延伸到肘部,疤痕周圍皮膚下,隱約可見數十處細小的凸起——那是靈脈斷裂後,靈氣殘片堵塞在血肉中形成的“靈結”。
當年江家一夜覆滅,三十六名元嬰、兩名化神聯手布下“鎖靈大陣”,將江家上下三百餘口修士的靈脈生生震斷。他是少家主,被特殊照顧,斷了主脈十二、支脈七十八,能活下來已是奇跡。
靈脈盡斷是什麼滋味?
就像把你渾身骨頭一根根敲碎,再把骨髓抽幹。從此天地靈氣再也無法入體,修煉百年得來的修爲如沙塔崩塌,你從一個可移山倒海的修士,變回連桶水都提不動的凡人。
不,比凡人還不如。凡人至少身體康健。而他,靈脈斷裂的劇痛每隔數月就會發作一次,痛起來時如萬蟻噬心,只能蜷在地上發抖。
“林澈啊林澈,”他對着自己手臂的疤痕輕笑,“你現在連站在她面前的資格都沒有了。”
皇宮,摘星閣頂樓。
蘇清寒屏退左右,獨自站在窗前,望着下方螻蟻般的城池。大燕皇帝戰戰兢兢候在門外,不敢打擾。
她手中仍握着那卷玉簡,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方才玉輦經過西市時,心頭忽然毫無征兆地一悸。
化神境修士,神念可籠罩方圓百裏,一草一木的動靜都逃不過感知。可那一悸來得突兀,像是沉寂百年的心湖,突然被投進一顆小石子。
她展開神念,瞬間覆蓋整個都城。
百萬生靈的氣息如星點明滅。修士的靈力波動,凡人的生氣流轉,妖物的隱晦氣息……一一掠過心頭。
沒有異常。
可那一悸分明真實存在。
蘇清寒微微蹙眉,指尖無意識摩挲着玉簡邊緣。這個動作,是百年前養成的習慣——每當心緒不寧時,她就會摩挲身邊最近的東西。
那時她摩挲的,常常是他的衣角。
“江……”她紅唇微啓,吐出一個姓氏的開頭,又生生止住。
百年了。這個名字,這個人都該忘了。
他當年不告而別,靈牌留在江家廢墟,所有人都說他死了。她也親眼見過那片廢墟,見過焦土上散落的、屬於他的法器碎片。
可爲什麼,心頭總有一絲不甘?
爲什麼這百年來,每當修爲突破、站在更高處時,她第一個念頭竟是:若他在,會不會爲我高興?
“主上。”
門外傳來清冷女聲,是隨行長老之一。蘇清寒收斂情緒,瞬間恢復那副萬古寒冰般的面容。
“說。”
“大燕皇帝求賜延壽丹,願以國庫三成珍寶、外加三條中品靈脈開采權交換。”
“不換。”蘇清寒淡淡道,“化神以下,壽元天定。強續壽命,有違天道。”
“是。”
長老退下。蘇清寒重新看向窗外,目光卻穿過城池,望向更南的方向。
南瞻部洲最南端,是凡人王朝聚集之地。當年江家在北俱蘆洲,與她後來立派的清寒山相隔億萬裏。他若還活着,怎麼可能跑到這裏來?
可那一悸……
蘇清寒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眸中只剩一片冰封的清明。
“傳令,三日後回宮。”
“是。”
城南小院。
夜深了,林澈卻睡不着。他坐在門檻上,看着天上寥寥幾顆星。
腦海中不斷回放着白天那一瞥。她坐在玉輦中的側影,那麼近,又那麼遠。
“一百年了啊……”他喃喃自語。
記憶如開閘洪水,再也攔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