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濃得像化不開的瀝青。
頭頂三盞應急燈嗡嗡作響，光暈慘白，勉強照亮13號站台的一角。空氣裏鐵鏽和福爾馬林的味兒混在一塊，直往鼻子裏鑽。
林恩站在站台邊緣，低頭看自己手腕上剛浮現的印記——一個簡陋的齒輪輪廓，邊緣毛糙，像劣質紋身。
D級。
系統給的稱呼是“鏽蝕學徒”。
真他媽貼切。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這個廢棄地鐵站：瓷磚剝落，欄杆鏽蝕，軌道上積着黑乎乎的油污。沒什麼特別的，和城裏那些早就停運的老線路一個德性——除了空氣裏那股越來越濃的、讓人嗓子發癢的消毒水味兒。
【年度新人娛樂賽第一場！地下回響！開盤了！】
【屠夫1賠1.5！毒蛛1賠2！那個戴眼鏡的小白臉1賠50！剩下三個新人賠率都破百了，懶得開！】
【D級扎堆進娛樂賽？系統今天喝高了？】
半空中飄着幾十個幽靈熒幕，彈幕刷得飛快。林恩能看見那些字，但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三千多萬觀衆在線看熱鬧，表現好的據說會被大組織直接撈走，資源傾斜——畫餅誰都會，他更關心怎麼活過接下來三十分鍾。
站台上除了他，還有另外九個人。
五個老手，三個和他一樣的新人（縮在角落發抖的那幾個），還有一個……
林恩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快兩米高，上身赤裸，傷疤縱橫，右手戴着個粗大的金屬拳套。系統標注亮晃晃的：【屠夫，B級初階】。
壯漢也在掃視全場，目光在林恩身上停了停，咧嘴露出森白的牙：“D級的崽子們，腿都軟了吧？”
林恩沒吭聲，默默把另外幾個老手的特征記下：瘦高個，手指不停敲大腿的【毒蛛，C級巔峰】；紅頭發，腰上別着六把匕首的【血刃，C級高階】；還有一對動作完全同步的雙胞胎【影左】【影右，C級中階】。
系統提示音甜得發膩：
【副本：地下回響（D級）】
【任務：在‘末班車’抵達前，找到正確的乘車憑證，離開車站】
【時限：30分鍾】
【祝各位旅途愉快！】
任務簡單得過分。
如果忽略三件事的話。
第一，站台盡頭那扇緊閉的閘門上，用暗紅色顏料塗了個巨大的倒三角符號，邊緣還在往下滴答黏稠的液體。
第二，軌道深處傳來溼黏的蠕動聲，像是有無數條大蚯蚓在混凝土管道裏爬。
第三，那個叫屠夫的B級，目光在幾個D級身上來回轉，最後停在林恩這裏——不是隨便看看，是評估，屠夫掂量砧板上哪塊肉更順手的那種評估。
“行動！”毒蛛第一個動起來，沖向站台另一頭的自動售票機，“任務提示提到‘乘車憑證’，八成在售票系統裏！”
其他老手迅速散開，翻垃圾桶、查廣告牌、撬失物招領箱。
林恩沒動。
他在聽。
蠕動聲從隧道深處傳來，越來越近，但始終保持在某個距離之外。福爾馬林的氣味在加重。應急燈光暈邊緣，有些細小的陰影在蠕動，像頭發絲，又像……
“找到了！”
紅發女人血刃興奮地舉起一張泛黃的地鐵票，“在第七個垃圾桶底層，用塑料膜包着！”
所有人都圍了過去。
那是張老式地鐵票，紙質粗糙，印着模糊的站名和日期：2023年11月13日，終點站：遺忘。
“就一張？”影左皺眉。
“只找到一張。”血刃說。
空氣瞬間凝固。
系統提示音適時響起，甜得像裹了毒藥的糖：
【叮！規則補充說明：末班車將於15分鍾後抵達。車廂僅餘一個空位。祝各位旅途愉快！】
站台死寂。
然後，那個一直發抖的新人女孩突然尖叫着沖向血刃手裏的票：“給我！我媽媽還在外面等我——”
屠夫動了。
他的動作快得離譜，金屬拳套精準地砸在女孩側腹。沒有巨響，只有沉悶的骨裂聲。女孩像破布一樣飛出去，撞在柱子上，軟軟滑落，沒了聲息。
“現在剩九個了。”屠夫甩甩拳套，看向其他人，露出森白的牙齒，“還有問題嗎？”
老手們沉默地散開，互相戒備。新人們面如死灰——現在只剩兩個新人了。
林恩終於動了。
他沒去看票，也沒去看死人，而是走到站台邊緣，蹲下身，用手指抹了一把鐵軌上厚厚的黑色油污。放到鼻尖聞了聞。
福爾馬林，混着……血。
他起身，走向那個被砸死的女孩。蹲下，翻開她的眼皮。瞳孔渙散，但虹膜邊緣有一圈極淡的、正在消退的金屬色紋路。
不是剛死的。
或者說，不是“剛才”死的。
林恩抬起頭，看向站台天花板那些監視器——鏡頭全部轉向他，紅燈閃爍。幽靈熒幕的鏡頭也拉近了，給他特寫。
彈幕飄過：
【他在幹嘛？】
【檢查屍體？D級本裏裝法醫？】
【等等，你們看那女孩眼睛！】
林恩起身，走向屠夫。
“票給我看看。”他說，聲音平穩。
屠夫眯起眼：“小子，你想先出局？”
“不。”林恩搖頭，左手在風衣口袋裏輕輕握住了一樣東西——一枚從現實世界帶進來的普通黃銅齒輪，邊緣已經被摩挲得光滑。這東西是他從父親留下的雜物箱裏翻出來的，老舊，不起眼，但握在手裏時，偶爾能感覺到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細微的震顫，就像裏面藏着還沒耗盡的生命。
“我只是想確認一件事。”林恩說，聲音裏注入一絲極細微的、不容置疑的“合理感”，“這張票，是真的‘乘車憑證’，還是系統給我們看的‘第一張牌’。”
能力：謊言編纂（初級）。
代價：每次使用，消耗精神力，並有概率引發“認知反噬”——輕則頭痛，重則感官錯亂。這是他進遊戲前，在個人空間裏反復試驗才摸清的模糊規則。系統對他的能力描述語焉不詳，像是……被什麼東西刻意遮掩過。
現在他要用一個很小的謊言，測試一個很大的猜想。
屠夫愣了一下。
理智告訴他該一拳揍翻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D級，但某種莫名的直覺……讓他遲疑了半秒。
就這半秒，林恩已經接過那張泛黃的車票。
入手冰涼。紙質粗糙。日期：2023年11月13日。
林恩盯着日期，輕聲問：“今天系統時間是多少？”
毒蛛下意識回答：“新歷137年4月……”
“所以這張四十年前的票，”林恩舉起車票，讓它暴露在所有監視器下，“是我們十個人裏，某個人‘剛剛從垃圾桶裏找到’的？”
寂靜。
隧道深處的蠕動聲，忽然停了。
林恩繼續，語氣像在解一道數學題：“D級副本，全球直播，十人搶一張票。這劇情設計的目的，是看我們自相殘殺——這種低級戲碼，配不上‘新人娛樂賽’的規格。除非，自相殺本身，不是重點。”
他轉向那些監視器，仿佛能透過鏡頭看見觀衆。
“重點是，在極端競爭環境下，誰會第一個發現：這張票是陷阱。”
話音落下的瞬間，車票在他手中自燃。
幽綠色的火焰吞噬紙片，卻沒有溫度。火焰中浮現出一行扭曲的小字：
【恭喜你，發現了第一層真實：無人生還。】
站台的燈光驟然熄滅。
只剩應急紅燈在閃爍，將每個人的臉照得如同厲鬼。
隧道深處，傳來鐵軌摩擦的尖嘯——末班車，提前到了。
但不是駛來。
是涌來。
粘稠的、由無數糾纏的蒼白手臂和撕裂的嘴構成的“列車”，從隧道黑暗中噴涌而出，瞬間填滿軌道，向站台蔓延。
“跑！！！”屠夫咆哮。
但往哪跑？出口閘門緊閉，電梯停運，樓梯被黑暗吞噬。
九個玩家被逼到站台中央，背靠背，面對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手臂列車”。
林恩沒動。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些越來越近的、指尖開合如口器的蒼白手臂，腦中飛快計算：
D級副本的難度天花板。怪物強度明顯超標。必死局。
但系統不會設置真正的必死局，尤其在全球直播下。那麼生路是……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閃爍的應急紅燈上。紅光有規律地明滅：三短，三長，三短。
摩斯密碼：SOS。
求救信號。向誰求救？
向觀衆？
不。向觀察員。
林恩猛地抬頭，對着最近的一個監視器，用清晰、平穩、甚至帶着一絲挑釁的聲音說：
“如果所謂的‘新人娛樂賽’，只是看一群老鼠在籠子裏絕望，那你們和這副本一樣低級。”
他停頓，然後一字一句：
“我申請——越級評估。”
話音落下的瞬間，所有蠕動的手臂僵在半空。
幽靈熒幕的彈幕停滯了。
然後，一個冰冷的、非男非女的系統合成音，在整個地鐵站響起：
【玩家林恩，D級，申請越級評估。】
【依據：《無限邊境管理條例》第7章第3條：在直播測試中表現異常優異者，可申請跨級挑戰，以獲取真實評級。】
【申請接受。】
【正在生成挑戰場景……】
【場景生成完畢。】
【新副本名稱：霧鍾回響（臨時升格至B級難度）】
【特別提示：因升格爲‘測試型挑戰副本’，所有存活玩家（包括已喪失行動能力者）將強制進入。當前副本內時間軸重置。】
地鐵站開始崩塌。
牆壁剝落，露出後面鏽蝕的齒輪結構。地面開裂，升起巨大的青銅鍾底座。那些蒼白手臂尖叫着縮回黑暗，取而代之的，是濃得化不開的灰霧，以及霧中隱約可見的、高聳入雲的維多利亞鍾樓輪廓。
傳送的強光籠罩了所有玩家。
林恩在失重感襲來的前一秒，瞥見那個被屠夫擊倒的女孩“屍體”，也在光芒中變得模糊、消散——系統把她也拉進來了。重置？修復？還是別的什麼？
然後，他聽見系統音在他腦中單獨響起：
【檢測到初級認知幹涉能力‘謊言編纂’使用痕跡。】
【使用對象：B級玩家‘屠夫’。幹涉內容：強化‘交出車票合理性’認知。】
【反噬效應計算中……】
【本次反噬：左眼視神經短暫過載，預計恢復時間12小時。建議：合理使用你的‘天賦’，‘鏽蝕學徒’。過度使用，或將導致你永久迷失在自身編織的謊言中。】
黑暗吞沒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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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後台日志】
時間戳：新歷137年4月7日 14:32:11
事件：玩家林恩（編號#114514）申請越級評估通過
副本升格：D-11“地下回響”→B-07“霧鍾回響（臨時）”
備注：該玩家表現異常，初步檢測到認知幹涉類能力。能力特征與檔案#7“鏽蝕齒輪的低語”項目部分吻合（吻合度41.3%）。建議列入“潛在神性載體”觀察名單，優先級：C。
附加觀察請求已提交至：時鍾塔組織、迷霧情報交易所。
——記錄員#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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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林恩再次睜開眼時，他已站在鍾樓頂端的平台。
濃霧纏繞着高聳的尖頂，齒輪在牆壁內部發出齧合不全的呻吟。周圍橫七豎八躺着九個人——屠夫、毒蛛、血刃、雙胞胎、兩個幸存的新人，以及……那個本該死去的女孩。她胸口還有血跡，但已經開始微弱地呼吸。系統真的“重置”並把她拉進來了。
十個人，一個不少。
屠夫第一個跳起來，看見林恩的瞬間，眼中爆出殺意：“你他媽做了什麼？！”
林恩沒回答。
他只是低頭，看着自己手腕上——那個簡陋的D級齒輪印記，邊緣的鏽跡正在剝落。新的紋路從下方浮現，更復雜，更精密，仿佛一個剛剛啓動的古老機關。
系統提示在他腦中響起：
【你已進入臨時升格副本：霧鍾回響（B級）】
【通關條件：於鍾聲敲響前，找到‘唯一正確之人’獻祭，或……找出第二條路。】
【時限：9天（副本內時間）】
【當前存活：10/10】
【直播信號已重新連接。】
【當前在線觀衆：81,734,922】
林恩抬起頭，看向空中浮現的數以萬計的幽靈熒幕。
彈幕在短暫的死寂後，如海嘯般爆發：
【D級申請越級？！還成功了？！】
【霧鍾回響……那不是去年死了三個A級的那個無解劇本的簡化版嗎？！】
【這小子剛才對屠夫用了精神幹涉？他媽的D級有這能力？！】
【開盤了！賭誰能活！林恩賠率1賠100！】
林恩推了推眼鏡。
鏡片後的左眼，此刻正傳來針扎般的細微痛楚——能力的反噬開始了。
但沒關系。
他伸手進口袋，握住了那枚老舊的黃銅齒輪。指尖傳來熟悉的、細微到幾乎錯覺的震顫。父親留下這東西時什麼也沒說，但他總覺得……這齒輪和這個充滿齒輪與迷霧的世界，有着某種說不清的聯系。
他轉身，面向那口巨大的、刻滿非人銘文的青銅鍾，以及鍾下那九張或驚恐、或憤怒、或茫然的臉。
濃霧翻涌，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霧中睜開，凝視着這場突然升格的表演。
林恩微微勾起嘴角。
演出開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