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啓的公寓在工作室樓上,兩者之間用一道改造過的消防梯連接。這種結構在新京市極爲罕見——在神經織網的設計藍圖裏,個人的生活、工作、休閒空間應當被清晰分隔,每個區域都有對應的行爲模板和情緒調節協議。混雜,意味着不可控。

而他需要這種不可控。

推開鏽蝕的鐵門,一股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舊書籍的黴味、鬆香未散盡的餘韻,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那是蘇漓生前最愛的香薰,三年來他從未更換過品牌。房間不大,三十平米不到,卻被塞得滿滿當當。

東面牆是書架,但上面沒有書,只有成排的黑色數據硬盤,標籤手寫着“2145-1期臨床”“同步閾值研究”“彼岸花協議v0.3”之類的字樣。西面牆掛着一塊老式白板,上面用磁貼固定着幾十張腦波圖譜打印件,線條早已褪色。房間中央是一張鋪着藍色防靜電墊的工作台,上面堆着拆到一半的二十世紀古董——一台陰極射線管示波器。

這裏不像家,更像一個被時間凍結的實驗室附屬品。

林啓脫下沾着機油的外套,扔在門邊的椅子上。他走到工作台前,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角落。

那裏有一個小小的祭壇。

其實算不上祭壇,只是一張窄邊桌,鋪着蘇漓手染的靛藍色麻布。上面放着一個相框,照片裏的她穿着實驗室白大褂,靠在同步研究所頂樓的欄杆上,背後是漫天晚霞。她笑得很開,眼角有細細的紋路——那是她研究陷入瓶頸時的習慣,連續熬夜後總會這樣。

相框旁邊,靜靜地躺着一枚神經接口。

不是市面上的任何型號。它更薄,邊緣有手工打磨留下的細微弧度,接口觸點用的是早已停產的銥合金,在昏暗光線下泛着冷冽的銀灰。這是“彼岸花”項目的第三版原型機,也是蘇漓生前最後佩戴的設備。

林啓沒有動它。

三年了,他每天都會看它,但從未碰過。某種儀式般的禁忌,仿佛一旦觸碰,就會驚擾什麼不該驚擾的東西。

他轉身走向廚房區——如果那能叫廚房的話:一個電磁爐,一個小冰箱,一個水槽。他打開冰箱,取出營養合劑注射筆,撩起左臂袖子,將筆端抵在皮膚上。

咔噠。

微涼的液體注入靜脈。合成營養素、基礎代謝調節劑、還有每天必修的“情緒穩定補充劑”。系統規定,所有市民每日必須接受至少一次神經藥物幹預,以維持“黃金安定年代”所需的平和心態。林啓的處方是雙倍劑量——這是在他連續十七次申請重啓調查後,管理局“特別關懷”的結果。

藥劑生效很快。

一種溫和的麻木感從注射點擴散,像溫水漫過四肢。煩躁被撫平,焦慮被稀釋,連關於蘇漓的記憶都蒙上了一層毛玻璃般的模糊感。這是系統最精妙的設計:它不消除情感,只是將它們推遠,讓你覺得一切傷痛都發生在別人身上。

林啓靠着水槽,閉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在對抗什麼。完全同步者的大腦結構讓藥物效果打了折扣,他必須用意志力主動配合,才能讓那層麻木完全覆蓋意識。像一個熟練的演員,自己給自己催眠。

五分鍾後,他睜開眼。

世界變得……安靜了。不是聲音的消失,而是情緒的抽離。工作台上那些褪色的腦波圖不再讓他心口發緊,角落的祭壇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具擺放。很好,他想,今天可以早點睡。

他走到床邊——那是一張折疊行軍床,靠在房間最裏的牆角。躺下,拉過薄毯,盯着天花板上水漬留下的抽象圖案。

然後他看見了。

不是用眼睛,是用大腦裏那個該死的、無法被完全抑制的創造區。

天花板的污漬開始流動、重組,變成熟悉的線條:蘇漓側臉的輪廓,她說話時微微上揚的嘴角,還有那天下午實驗室裏,她轉頭看他的最後一眼——

“林啓,如果‘彼岸’真的存在,”她的聲音在記憶裏響起,清澈得像山澗,“你說,那裏面的時間,是像河流一樣往前流,還是像一個球,所有點都同時存在?”

他當時在調試設備,頭也沒抬:“你又看那些哲學書了。”

“我是認真的。”她走過來,手指輕輕點在他太陽穴上,“我們的思維被困在線性時間裏,一秒接一秒,像個傳送帶。但意識本身……也許不是。也許在高維拓撲裏,過去、現在、未來的‘我’是同時存在的,就像一本書的所有頁碼同時攤開。”

“那‘現在’的我們算什麼?”

“導讀?”她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或者……書籤?”

記憶在此定格。

然後跳轉。

事故那天。下午三點零六分。

實驗室的主監控畫面(這畫面在他腦海裏重播過上千次):蘇漓坐在同步椅上,第三版原型機貼合在她耳後。屏幕上的腦波信號平穩,同步率穩步爬升:65%...72%...79%...

她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帶着一絲期待。

三點零六分四十七秒。她的眼睛突然睜大。不是恐懼,不是痛苦,而是一種……驚愕。仿佛看見了某種遠超理解範疇的東西。嘴唇微張,像是要說什麼。三點零六分四十八秒。所有監測設備同時報警。腦波振幅飆出圖表範圍。她的身體開始抽搐,很輕微,但頻率極高,像過載的電機。

三點零六分四十九秒。

她倒下了。

畫面變成一片雪花。

林啓猛地從床上坐起,大口喘氣。額頭全是冷汗,掌心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印。藥物的麻木屏障被徹底撕碎,三年來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次質疑、每一個無眠夜晚啃噬心髒的疑問,全都涌了回來。

他顫抖着下床,走到工作台前,拉開最底層的抽屜。

裏面不是工具,而是一台老式音樂播放器。二十世紀末的產品,索尼的Walkman,金屬外殼已經氧化出斑駁的銅綠。這是蘇漓的收藏,她說喜歡機械結構的實在感——“不像現在的設備,壞了都不知道哪裏在疼。”

播放器旁邊,放着一副配套的頭戴式耳機,海綿耳罩早已硬化。

林啓拿起播放器。很重,比現在的設備沉得多。他按下退倉鍵,磁帶艙彈開,裏面是一盤沒有標籤的黑色磁帶。他盯着磁帶看了幾秒,然後推回艙門,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

嘶——

老式磁帶的底噪,溫暖而粗糙。

然後是音樂。德彪西的《月光》,鋼琴聲透過二十世紀的模擬電路傳來,有種失真的朦朧美。這是蘇漓睡前常聽的曲子,她說這音樂像“液態的夢”。

林啓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

讓琴聲淹沒回憶。

讓底噪填滿大腦。

就在這時——

咔。

一聲極其輕微的異響,從耳機深處傳來。

不是磁帶磨損,不是電路接觸不良。那聲音太短促,太規整,像一個精心設計的脈沖。林啓瞬間睜開眼,手指按在停止鍵上。

音樂停止。

他等了三秒,重新播放。

《月光》再次流淌。他全神貫注地傾聽,將意識聚焦在聽覺的每一個細微褶皺上。一分十七秒後——

咔。

又來了。

更清晰這次。持續約0.05秒,頻率集中在8-12千赫茲之間,正好是舊式磁帶錄音的極限高頻區。那不是隨機噪聲,它有結構:一個陡峭的上升沿,一個平台期,一個更陡的下降沿。

像一個……信號。

林啓的心髒開始狂跳。他扯下耳機,沖到書架前,翻出一台便攜式示波器——那是他改裝過的,能捕捉到模擬信號裏的細微異常。他飛快地接線,將Walkman的音頻輸出接入示波器探頭。

播放。放大時間軸。聚焦在一分十七秒附近。

屏幕亮起,綠色的波形流淌而過。德彪西的鋼琴聲在示波器上呈現爲優雅的正弦波疊加。然後,在某個瞬間——

波形突然扭曲。

一個尖銳的脈沖拔地而起,振幅是背景音樂的三十倍,持續時間精確到0.048秒。脈沖的形態極其特殊:它不是簡單的方波或三角波,而是一個多層結構,像一座微型的巴比倫塔,每一層都有細微的頻率調制。

林啓屏住呼吸。

他暫停播放,將脈沖段單獨截取出來,導入頻譜分析軟件。

瀑布圖展開。

脈沖的核心頻率是12.8赫茲——人類α波的諧波點。周圍有七個邊帶,每個邊帶的間隔都符合某種數學序列(斐波那契數列的變體)。更深處,在噪聲底層,他看到了更精細的結構:一段由振幅和相位雙重編碼的二進制序列。

他的手指開始發涼。

不是因爲恐懼,是因爲某種更復雜的東西:職業本能嗅到了前所未有的技術奇跡,而情感本能卻在這奇跡面前瑟瑟發抖。

他調出解碼軟件,輸入基礎的二進制解析協議。

屏幕閃爍,一行文字跳了出來:標識符: SU_20210703_ALPHA】

SU。蘇漓名字的縮寫。

20210703。事故發生日期。

ALPHA。她個人腦波檔案的訪問密級。

林啓盯着這行字,感覺房間在旋轉。他扶住工作台邊緣,深呼吸,強迫自己回到理性層面。

第一步:排除故障可能。

他檢查Walkman的所有部件——磁頭磨損正常,皮帶張力適中,電路板沒有虛焊。他換了另一盤原版古典樂磁帶播放,沒有異常脈沖。

第二步:排除環境幹擾。

他開啓法拉第籠屏蔽器,重復實驗。脈沖仍在,時間點精確到毫秒不差。

第三步:驗證信號來源。

他將脈沖波形與三年前事故當天,他從實驗室服務器偷偷備份的、蘇漓最後時刻的原始腦波數據進行比對。

匹配度:99.3%。

不是相似,是幾乎完全相同。就像同一段錄音,被壓縮後藏進了德彪西的《月光》裏。

但,這不可能。

那盤磁帶是蘇漓三年前——不,四年前買的。她在事故前一年就很少聽它了,之後一直收在抽屜裏。而脈沖裏的腦波數據,來自她生命的最後時刻。

一個四年前的物理載體,怎麼可能編碼一年後才產生的數據?

除非……

林啓的思緒猛地刹住。

他不敢往下想。那個推論太瘋狂,瘋狂到會動搖他作爲科學家的一切認知基礎。但數據就在眼前,冰冷,精確,不容置疑。

他重新坐回椅子,戴上耳機。

這次他沒播放音樂,而是將音量調到最大,直接聆聽空白磁帶的底噪。嘶嘶聲像潮水般涌來,單調,無盡。他閉上眼睛,將自己完全浸入那片噪音的海洋。

一分鍾。

兩分鍾。

五分鍾。

就在他的注意力即將渙散時——

咔。

脈沖又來了。

但這次,不是在《月光》的一分十七秒。它在空白磁帶的隨機位置,時間點毫無規律可循。他迅速標記,截取,分析。

同樣的多層結構。

同樣的核心頻率。

同樣的標識符。

只是編碼的內容……不同。這次的二進制序列更長,解碼後不再是簡單的身份標識,而是一段混亂的、近乎夢囈的文字碎片:

【豆沙…甜…紙袋…熱…黃昏光…菱形…轉身…馬尾…弧度…晚上…帶…】

林啓猛地摘下耳機,像被燙到一樣。

那些詞匯在他大腦裏炸開,觸發連鎖反應——

豆沙的甜香,混着老店木質櫃台的氣味

牛皮紙袋粗糙的質感,邊緣被蒸汽洇出深色圓斑

黃昏的光線斜穿過櫥窗,在瓷磚地上拉出長長的金色菱形

她轉身時馬尾劃過的弧度

那句輕快的:“晚上給你帶豆沙包哦。”

這是記憶。

是蘇漓出事那天下午,出門前對他說的話。那時他正在修改一篇論文,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她笑了笑,關門離開。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

而現在,這段記憶——這段只存在於他腦海裏的、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的、私密到近乎疼痛的記憶——被編碼成二進制,藏在一盤四年前的磁帶裏。

林啓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他沖到水槽邊幹嘔,但什麼也吐不出來。大腦在超負荷運轉,邏輯區、共情區、創造區同時燃燒,試圖消化這個不可能的事實。

他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潑臉。

抬頭看向鏡子。

鏡中的男人眼眶深陷,胡茬凌亂,眼睛裏布滿血絲。但更深的地方,有什麼東西正在蘇醒——不是希望,不是驚喜,而是一種獵手般的、冰冷的專注。

他回到工作台,打開那台完全離線的老式平板。

新建文檔。

【紀元2150年10月27日,凌晨3:41】

· 確認異常信號存在於物理載體(模擬磁帶)

· 信號包含蘇漓的生物標識及私人記憶數據

· 信號出現時間點與載體歷史記錄矛盾(數據產生於載體閒置期之後)

· 核心假設更新:

1. 信號非預錄制,爲實時或近實時寫入

2. 寫入機制未知,可能涉及非線性時間幹涉(需驗證)

3. 信號源可能處於非常規時空狀態(“彼岸”假說權重增加)

· 下一步:追溯寫入機制。需要更精密的時域分析設備。

寫完,他放下平板。

窗外,新京市的夜空開始泛起蟹殼青。凌晨四點,城市還在沉睡,神經織網的基礎頻段電磁場強度降至谷底,像一頭巨獸的呼吸間隙。

林啓走到窗邊,看着遠處管理局總部大樓樓頂永不熄滅的紅燈。

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如果信號能寫入磁帶。

如果它能攜帶記憶。

如果它真的來自某個……超越線性時間的地方。

那麼,它可能不止這一條。

他轉身,目光掃過整個房間:書架上的硬盤、白板上的圖譜、工作台下的備用設備、甚至牆壁裏可能埋着的舊線纜。

這個空間裏,還有多少這樣的“幽靈載荷”?

他們在哪裏?

在等待什麼?

還有最

猜你喜歡

啞奴離宮嫁人,狗皇帝氣瘋了番外

喜歡看古代言情小說,一定不要錯過素律寫的一本連載小說《啞奴離宮嫁人,狗皇帝氣瘋了》,目前這本書已更新1260701字,這本書的主角是江晚餘祁讓。
作者:素律
時間:2025-12-14

江晚餘祁讓免費閱讀

如果你正在尋找一本充滿奇幻與冒險的古代言情小說,那麼《啞奴離宮嫁人,狗皇帝氣瘋了》將是你的不二選擇。作者“素律”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一個關於江晚餘祁讓的精彩故事。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素律
時間:2025-12-14

溫禾鏽鐵釘小說全文

《救命!我靠吸引變態在美恐活下來》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職場婚戀小說,作者“不給飯就搗蛋”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本書的主角是溫禾鏽鐵釘,一個充滿個性和魅力的角色。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90664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不給飯就搗蛋
時間:2025-12-14

救命!我靠吸引變態在美恐活下來最新章節

《救命!我靠吸引變態在美恐活下來》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職場婚戀小說,作者“不給飯就搗蛋”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本書的主角是溫禾鏽鐵釘,一個充滿個性和魅力的角色。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90664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不給飯就搗蛋
時間:2025-12-14

蘇九月霍霆軒後續

《爹媽疼養女?斷親!嫁首長被瘋寵》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年代小說,作者“蹦躂兔”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本書的主角是蘇九月霍霆軒,一個充滿個性和魅力的角色。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98948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蹦躂兔
時間:2025-12-14

爹媽疼養女?斷親!嫁首長被瘋寵

小說《爹媽疼養女?斷親!嫁首長被瘋寵》以其精彩的情節和生動的人物形象吸引了大量書迷的關注。作者“蹦躂兔”以其獨特的文筆和豐富的想象力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場視覺與心靈的盛宴。本書的主角是蘇九月霍霆軒,一個充滿魅力的角色。目前本書已經連載,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蹦躂兔
時間:2025-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