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刀沒有落下。
因爲林啓睜開了眼睛。
不是普通地睜開——是瞳孔深處炸開銀白色的光,像兩顆超新星在顱骨內點燃。固定他頭部的神經接口頭盔瞬間過載,電路板爆出細碎火花,空氣裏彌漫開臭氧的焦糊味。
周墨在觀察窗後猛地站起:“腦電波振幅超過安全閾值300%!注射鎮靜劑!快!”
但已經來不及了。
林啓的意識在千分之一秒內完成了三件事:
第一,反向追溯神經接口的輸入通道,沿着數據線逆向入侵手術控制系統的核心處理器。
第二,在處理器內存裏找到並激活一個休眠協議——那是蘇漓十五年前埋下的後門,標籤是“緊急認知防御協議-蜂群反制”。
第三,將自身意識頻率調整到與該協議諧振,然後通過手術室的揚聲系統,釋放出一段復合神經脈沖。
不是攻擊。
是廣播。
脈沖包含兩個信息層:表層是白噪音,用於幹擾電子設備;深層是經過編碼的意識碎片,內容來自林啓在“彼岸”中看到的、所有可能性世界裏人類反抗系統的畫面片段。
手術室裏的所有屏幕同時炸出雪花,然後開始輪播那些畫面:
——某個可能性裏,人們砸碎神經織網終端,在街道上焚燒控制手冊。
——另一個可能性裏,科學家們在地下實驗室研制反制波發生器。
——還有一個可能性,孩子們在未被系統污染的自然保護區裏長大,他們的大腦從未被分割。
周墨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切斷所有外接揚聲器!物理斷電!”
備用電源啓動,屏幕熄滅。但脈沖已經傳出去了——雖然範圍有限,只覆蓋了管理局地下三層,但足夠了。
因爲那三層裏,關押着四十七個“異常者”。
包括老K。
圓柱形容器裏,老K空洞的瞳孔突然收縮。他全身的晶體化進程停滯,然後——極其緩慢地——那些覆蓋皮膚的暗紅色晶體開始龜裂、剝落,露出下面蒼白但完好的皮膚。
他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出兩個字:
“……林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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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基地,廢棄地鐵站台。
沈槐一拳砸在生鏽的列車車廂上,金屬凹陷進去。“我們得去救他!現在!”
“去送死嗎?”瘸子張坐在一堆舊枕木上,擦拭他的機械義肢,“管理局地下七層有六道生物認證門,每層二十個清道夫常駐,還有自動防御系統。我們五個人,加上這裏所有能戰鬥的人,不超過三十個。沖進去就是靶子。”
洛音蹲在角落,她的便攜設備連接着一台老式信號中繼器——那是從裝置殘骸裏搶救出來的部件。屏幕上,代表林啓生命體征的曲線劇烈波動,然後突然變成一條直線。
“他……”洛音的手在顫抖,“生命信號……消失了三秒……又恢復了……”
“他們在對他做什麼?”阿隆臉色鐵青。
“不知道。”洛音打字,“但剛才檢測到一個異常神經脈沖爆發,從管理局方向傳來。頻率特征……和林啓的完全同步波形一致,但疊加了其他東西。”
志明從基地深處走來,身後跟着獨臂老人。“‘醫生’同意見你們了。”
“醫生”不是真醫生,是鏽帶反抗網絡的技術核心。他待在一個改造過的信號屏蔽車廂裏,裏面堆滿了各種改裝的電子設備。本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頭發凌亂,眼鏡用膠帶纏着鏡腿。
“脈沖我收到了。”“醫生”沒有寒暄,直接調出頻譜圖,“林啓發送的。深層編碼裏有坐標信息——不是一個,是三個。還有時間戳:72小時後。”
“什麼意思?”沈槐問。
“意思是他在告訴我們三件事:第一,他還活着且有意識;第二,他計劃在72小時內做點什麼;第三,這件事需要我們在三個地點同時接應。”“醫生”放大頻譜圖,“坐標A是管理局地下貨運通道,坐標B是城市電力樞紐,坐標C……是神經織網的核心數據庫物理備份中心。”
“他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去三個地方。”瘸子張說。
“所以他需要我們。”“醫生”看向沈槐,“以及他喚醒的那些同頻者。”
屏幕上彈出一張新京市地圖,十七個紅點正在閃爍——其中三個紅點已經聚集在一起,正在移動。另外十四個還在分散狀態。
“我追蹤了脈沖的次級共振反應。”醫生“解釋,”林啓的廣播不僅幹擾了設備,還像燈塔一樣,讓所有已經覺醒的同頻者能互相定位。看,這三個已經匯合了,正在往……”
紅點的移動軌跡延伸,最終停在一個位置:城南廢棄污水處理廠。
“那是‘醒腦會’的另一個安全屋。”志明認出地點,“他們本能地去找同類。”
“這就是機會。”“醫生”站起來,“我們需要做兩件事:第一,派人去接觸這些同頻者,組織他們;第二,破解林啓坐標的真實含義。他不可能真指望我們攻破三個重兵把守的地點,一定還有別的信息。”
洛音突然舉手,快速打字:“脈沖裏還有第三層編碼。我剛才用骨傳導設備重放,發現了一段……音頻。是林啓的聲音,但被壓縮過。”
她播放出來。
聲音失真嚴重,但能聽清斷句:“……手術……記憶提取……拖延時間……找……節點7……”
“節點7?”沈槐皺眉,“什麼意思?”
“醫生”陷入沉思。他調出神經織網管理局的建築結構圖——那是“醒腦會”多年偵查的成果,並不完整,但能看出大概。
“地下七層……手術室……節點……”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等等。管理局的建築是模塊化設計的,每個地下層都有編號。但如果按神經織網的數據架構來看,整個城市被分成十二個主節點,每個節點有若幹子節點。”
他調出另一張圖:神經織網的拓撲結構圖,像個發光的樹狀網絡。
“節點7在這裏——”他指着城市西北角,“是早期測試中心廢墟的地下延伸部分。理論上已經廢棄,但如果周墨真的在搞什麼秘密項目……”
“林啓在手術中看到了什麼。”沈槐接話,“他通過某種方式知道了節點7的存在,然後通過脈沖告訴我們。但爲什麼是‘找’節點7?那裏有什麼?”
“不知道。”“醫生”誠實地說,“但如果是周墨要藏什麼不想讓系統知道的東西,節點7這種官方記錄已廢棄的地方,最合適。”
阿隆看了看時間:“72小時,從現在開始算,我們還有兩天半。怎麼分配?”
“分三組。”沈槐做出決策,“第一組,我和志明去接觸同頻者,嚐試組織他們;第二組,瘸子張和阿隆,想辦法滲透到節點7附近偵查;第三組,洛音和‘醫生’,繼續破解林啓可能留下的其他信息。”
“那救援林啓的計劃呢?”志明問。
沈槐沉默了幾秒:“如果節點7真的有周墨的秘密,那可能就是我們換回林啓的籌碼。但前提是,我們能活着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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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局地下七層,手術室。
林啓被重新控制住了——這次用了物理手段:鈦合金束縛帶,直接鎖死四肢和軀幹,連手指都無法移動。神經接口頭盔被換成更基礎的版本,只有單向讀取功能,無法輸出。
周墨走進手術室,臉色陰沉。
“你剛才的表演,浪費了我寶貴的十分鍾。”他走到手術台邊,拿起一根探針狀的儀器,“也讓我改變了計劃。既然你還有能力反抗,說明常規的神經提取效率太低。所以我們跳過溫和階段,直接進入深度挖掘。”
探針尖端亮起幽藍的光。
“這是記憶提取器的改良版。”周墨說,“它不會破壞你的腦組織,只是……高速復制。復制你過去三十年的所有記憶,所有知識,所有神經連接模式。過程會比較難受,因爲大腦會本能抗拒被讀取。但最終,你會成爲人類神經科學史上最完整的一份樣本。”
林啓盯着天花板,沒有說話。
他不需要說話。
因爲他剛才那三秒的爆發,已經完成了真正的目標:不是幹擾設備,不是廣播畫面,而是通過反向入侵,在手術控制系統的底層日志裏,植入了一段僞裝成錯誤代碼的指令。
指令內容:在接下來72小時內,每隔四小時,系統會自動向一個匿名數據通道發送一次手術室的實時狀態快照。
接收端是他在“彼岸”中預設的一個意識郵箱——蘇漓教他的技巧,將信息壓縮成神經脈沖,發送到高維空間的某個穩定節點,等待有權限的人讀取。
而那個有權限的人,此刻應該正在地下基地,和洛音一起分析頻譜圖。
“開始吧。”周墨將探針抵在林啓的太陽穴上。
劇痛襲來。
不是身體的痛,是意識的撕裂感。像有人用燒紅的鉤子伸進大腦,翻攪、拉扯、復制每一段記憶。林啓看到閃回畫面:童年的家、第一次遇見蘇漓、實驗室事故的火焰、測試中心的晶體樹……
他咬緊牙關,不讓慘叫出聲。
但更可怕的是,他感覺到某些東西正在被復制後擦除。不是永久刪除,是暫時隔離——周墨在提取記憶的同時,也在用神經抑制劑覆蓋他的短期記憶形成能力。爲了確保他無法在手術期間計劃新的反抗。
林啓用盡全部意志力,在意識的角落築起一道防火牆。牆內保護着三樣東西:節點7的坐標、蘇漓關於“彼岸”的全部知識、還有那三百個同頻者的定位圖。
探針的讀取深度在增加。
林啓開始看到不屬於自己的記憶碎片——是周墨的?還是系統數據庫裏的?
畫面:年輕的周墨和蘇漓在實驗室爭論。
蘇漓:“如果‘蜂群崩潰症’不是技術缺陷,而是人類意識的自然防御機制呢?也許大腦本就不該被強制同步。”
周墨:“但不同步的代價是沖突、戰爭、無休止的內耗。小漓,你看到的數據和我一樣——神經織網普及後,暴力犯罪下降了99%。”
蘇漓:“可藝術創作也下降了70%,創新專利下降了55%,甚至離婚率都降到了接近零。這不是因爲人們更幸福了,是因爲他們失去了感受強烈情感的能力!”
畫面切換:深夜,周墨獨自在辦公室,看着一份標有“絕密”的文件。標題是《蜂群崩潰症病原體的人工合成與定向投放可行性報告》。
再切換:事故當天。周墨收到警報:“彼岸花協議檢測到未授權意識躍遷嚐試。執行者:蘇漓。”他猶豫了整整十秒,才按下緊急終止按鈕。但那時已經太遲。
林啓的心髒在束縛帶下狂跳。
原來周墨知道。
他一直知道蘇漓在嚐試躍遷到“彼岸”,他本可以更早阻止,但他猶豫了——因爲他也想看看,那個理論中的高維空間是否真的存在。
而那份絕密報告……合成病原體?定向投放?
探針突然停止。
周墨的聲音響起,帶着一絲困惑:“你的海馬體深處,有加密的記憶區塊。三層神經鎖,蘇漓的風格。她在你大腦裏藏了什麼?”
林啓不說話。
“沒關系。”周墨換上另一個工具——更細的探針,“我們可以慢慢解鎖。時間還很多。”
新一輪的劇痛開始。
這次林啓沒能忍住,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嘶吼。
而在他的意識深處,防火牆開始出現裂紋。節點7的坐標正在被掃描波觸碰,一旦被讀取,周墨就會知道計劃。
必須做點什麼。
林啓在疼痛的間隙,做了一次冒險嚐試:他將自己的意識頻率調整到與探針的讀取波完全同步。
不是抵抗。
是共鳴。
就像在懸崖邊與追捕者跳舞,你踏出的每一步都離墜落更近,但也可能把對方一起帶下去。
探針的讀取數據突然出現異常波動。
周墨皺眉,檢查儀器:“神經反饋過載?他的大腦在適應讀取頻率……不,是在模仿!他在反向學習讀取模式!”
太遲了。
林啓已經“學會”了探針的工作方式。他無法控制儀器,但可以在自己的意識中,構建一個虛假的記憶層,覆蓋在真實記憶之上。
就像僞造一堵假牆,讓盜賊以爲挖到了寶藏,其實只是空盒子。
他開始“回憶”:
畫面:蘇漓在某個地下設施裏,調試設備。背景是節點7的標志,但細節模糊。
對話片段:“林啓,如果一切失敗,去節點7。那裏有我留給你的最後禮物。”
更多模糊畫面:某個實驗室,某種裝置的設計圖,一行小字:“意識錨定器——用於在現實世界穩定高維連接。”
全是假的。
是他用想象力即時編織的謊言,混雜了真實記憶的碎片,以假亂真。
探針忠實地復制這些畫面,傳輸到周墨的屏幕。
周墨盯着那些模糊的畫面,眼神越來越亮:“節點7……意識錨定器……原來她真的藏了東西在那裏。”
他關掉探針。
“手術暫停。”周墨對助手說,“給他注射維持劑,保持生命體征。我要去驗證一些事情。”
他離開手術室。
林啓在束縛帶下喘息,全身被冷汗浸透。
計劃的第一步成功了:引導周墨的注意力轉向節點7。
但代價是,他爲了構建那些虛假記憶,不得不暫時解除了對真實記憶的保護。現在節點7的坐標、同頻者地圖、“彼岸”知識——全部暴露在探針的可讀取範圍內。
如果周墨回來繼續手術,一切都會暴露。
必須在那之前,讓外界有所行動。
他閉上眼睛,在意識的黑暗裏,向那個“彼岸”中的意識郵箱,發送了第二條信息:
“節點7是陷阱。重復:節點7是陷阱。真實目標是——”
信息在此中斷。
因爲麻醉劑通過靜脈注入體內。
林啓的意識沉入黑暗。
最後的知覺是:遠方,那三百個同頻者的光點中,有一個突然變得異常明亮。
那個光點的位置……在鏽帶深處,靠近地下基地的方向。
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