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像凝固的海浪,一層疊着一層,一直延伸到天際線。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還沒有完全爬過東山頭,只是把最高的那座山峰染成了血紅色。公雞的啼叫聲在群山間回蕩了三遍,每一次都比前一次傳得更遠些,像是在測量這片土地的深度。農歷己巳年正月初一的的早晨到來了,但新年的喜悅並沒有展現在他們臉上。
寒新生就出生在那個黎明。
他是在自家土炕上降生的,接生的是他奶奶,一個裹着小腳、臉上溝壑比梯田還深的女人。沒有醫生,沒有消毒器械,甚至連一把像樣的剪刀都沒有——剪臍帶用的是在灶火上烤過的一把裁衣剪刀。陳新生哭出來的第一聲,被厚厚的黃土牆壁吸收了大部分,傳到院子裏時,已經變成了悶悶的嗚咽。
“是個帶把的。”奶奶用滿是老繭的手把他捧起來,對躺在炕上汗如雨下的女人說。
女人叫郭桃花,這是她第二個孩子。前面一個沒站住——是個丫頭。寒新生的降生又給這個貧寒的家庭帶來了新的希望。
孩子他爹寒有福蹲在院門口抽旱煙。聽到嬰兒哭聲時,他的手抖了一下,煙灰落在膝蓋上,燙出一個小洞,他沒覺察。當母親抱着襁褓出來時,他站起來,腿有些發麻。
“看看你兒子。”奶奶把襁褓往前遞。
寒有福沒接,只是湊近了看。那張紅撲撲皺巴巴的小臉在黎明的微光裏顯得那麼不真實。他盯了很久,直到母親手臂酸了,催促道:“起個名兒。”
“就叫新生吧。”寒有福說,“前面女兒沒站住,這個該站住了。”
名字就這樣定了。沒有翻書查字,沒有算命問卦,在這個四周被群山包圍的村子裏,大多數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寒新生——聽起來像個希望,也像個賭注。
寒家住在半坡上,那是祖先們在這片陡峭的坡地上硬鏟出來的一塊平地。房子是幾代人傳下來的,牆上的黃土已經風化剝落,露出裏面的麥草稈子。屋頂蓋着黑瓦,有些地方已經破了,用塑料布蓋着,用石頭壓着。從院子往山下看,能看見零零散散的幾十戶人家,那就是整個村子。
往遠處看,除了山還是山。東南西北,層層疊疊,一座比一座高。最遠的那道山梁,即使在晴天也是青灰色的,像用毛筆畫在天邊的一道墨痕。村裏老人說,翻過九道那樣的山梁,才能到鎮上。鎮上是什麼樣子?見過的人不多。
交通就是人走出來的小路,像一根細細的帶子,在山坡上蜿蜒盤旋。最寬的地方能讓兩個人錯身而過,窄的地方得側着身子走。春天下雨時,路就成了泥漿;冬天落雪時,路又成了冰道。村裏沒有車,沒有馬,連自行車都少見——即使有,在這路上也騎不了。
信息?信息就是山頭酸梨樹下人們的閒話,就是趕集時從鎮上帶回來的零碎傳聞。村裏沒有報紙,更沒有電話。誰家孩子病了,得翻山去請赤腳醫生;誰家要買鹽買布,得等每月一次的大集。
寒新生就降生在這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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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新生滿月那天,家裏請了村裏幾個走得近的人來吃飯。沒什麼像樣的菜,就是一鍋土豆白菜燉粉條,玉米面饃饃管夠。郭桃花抱着孩子坐在炕上,頭上裹着毛巾——按當地規矩,月子裏不能吹風。
來看孩子的女人們說着吉利話,但眼神裏都有些別的意味。她們都記得,郭桃花前面的孩子也是這麼抱出來給大家看的,也辦過滿月,可後來呢?寒有福在院子裏招呼男人們,遞煙,倒自己釀的苞谷酒。酒很烈,喝一口從喉嚨燒到胃裏。
“老寒,這次能站住了吧?”有人問。
寒有福沒接話,只是又給那人倒了杯酒。
寒新生被傳來傳去地看,最後傳到一個瞎眼老太太手裏。老太太姓李,快九十歲了,是村裏最老的人。她看不見,就用那雙枯瘦如柴的手摸孩子的臉,從頭摸到腳。
“這娃……”老太太停了很久,久到大家都以爲她睡着了,“這娃命硬。”
“命硬好,命硬能站住。”郭桃花趕緊說。
老太太搖搖頭:“太硬了,怕是要磕碰。”她摸到孩子左耳後面,“這裏有個記號,看見了沒?”
大家這才注意到,這個孩子左耳後確實有塊半個手掌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形狀像片落葉,又像縮小版的中國地圖。
“這是前世的印記,”老太太低聲說,只有郭桃花能聽見,“這娃不簡單。”
“啥意思?”
“意思是,他要麼有大出息,要麼有大磨難。”老太太把孩子遞回去,“或者兩樣都有。”
郭桃花接過孩子,抱得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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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客人都走了。寒有福喝得有點多,坐在院子裏看山。夕陽正從西邊的山頭落下去,把半邊天染成橘紅色。那些層層疊疊的山巒,在暮色裏變成了深紫色的剪影,沉默而堅定地圍成了一圈,像一堵永遠也翻不過去的牆。
他想起自己的父親,想起父親的父親。他們都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死在這裏。他們在這片坡地上耕種,在黃土裏刨食,用汗水澆灌那些貧瘠的莊稼。沒人離開過,不是不想,是不知道離開後能去哪兒。山外是什麼?不知道。縣城是什麼樣子?不知道。他們只知道春天要播種,秋天要收割,冬天要挨餓。
寒新生在屋裏哭了,哭聲穿透土牆傳到院子裏。寒有福沒動,他知道郭桃花會哄。女人的事,他不管。但聽着那哭聲,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個孩子長大後,會不會也和自己一樣,坐在這裏看山?
這個念頭讓他打了個寒顫。酒醒了一半。
他站起來,走到屋門口,朝裏看。郭桃花正在炕上給孩子喂奶,煤油燈的微光照着母子倆的側影。寒新生閉着眼睛,用力地吸吮着,小手緊握着,指甲是透明的粉色。
“桃花。”陳有福叫了一聲。
郭桃花抬起頭。
“讓這娃上學。”寒有福說。
郭桃花愣住了。村裏有學校,但距離他們家還是不近,要走半天的山路。上學要花錢,他們哪有錢?再說,上學有什麼用?村裏幾十年了,誰上過學?不都照樣活着嗎?
“咱家沒這個條件。”她說。
“我想辦法。”寒有福說,“我爹不識字,我不識字,不能讓我兒子也不識字。”
“可是——”
“沒有可是。”寒有福打斷她,“這孩子得識字。得知道山外頭有什麼。得比我們有出息。”
他轉身又回到院子裏,天已經完全黑了,星星出來了。山裏的星星特別亮,特別多,密密麻麻地撒滿了整個天空。那些星星很遙遠,就像山外的世界一樣遙遠。但寒有福第一次覺得,也許不是完全夠不着。
寒新生吃飽了,又睡着了。郭桃花把他放在炕上,蓋好被子。她走到門口,看着丈夫的背影。那個背影在黑夜裏顯得特別孤單,也特別固執。
屋裏的煤油燈跳了一下。
郭桃花忽然想起瞎眼老太太說的話:這娃不簡單。
她不知道什麼是簡單,什麼是不簡單。她只知道,從今天起,這個家裏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就像那塊被鏟出來的平地,雖然還在山上,雖然還是黃土,但它已經不是原來的坡地了。
它是家。是一個叫寒新生的孩子出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