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眼角一跳,視線鋒利起來:“許笙!”
“我就是這麼說的。”她一點不躲,反而笑得更軟,“你要罵我,你就罵好了。”
她說話時,眼睛卻一刻不停在他臉上轉——
從他皺起的眉,到緊繃的下頜,再到那條在燈光下若隱若現的喉結。
他整個人像一匹被硬生生束縛住的狼。
周身都帶着戒備,卻又不是真正冷血,無論誰靠近,都會先被那股壓迫感嚇退一步。
可許笙不退。
她甚至往前挪了半步,把兩人之間的距離縮進到一個危險的範圍裏。
“你說我拿你當玩笑。”她仰着臉,語氣認真得不像剛剛那個總愛打趣的狐狸,“可我在這兒說這些話,要是被別人聽見,毀的是誰的名聲?”
她輕輕笑了一下,眼尾那點紅被燈光一襯,像是輕描淡寫的挑釁:“我呀,一個‘村姑’,反正早就不是什麼規矩好姑娘。你呢?”
江湛呼吸一滯。
她說得沒錯。
康復知青、城裏出身、隊長——這些標籤疊在他身上,一舉一動都被人看着。哪怕一句多餘的話,都會被放大。
“所以啊。”許笙低聲道,“我要真是拿你當玩笑,我還敢在這兒說?你不揍我才怪。”
她的嗓音不知不覺壓得更低了。倉庫本就封閉,這種低聲在裏面轉一圈,越發勾人耳朵。
她抬起那雙細白的手,虛虛地比了比:“再說,玩笑,我用不着用這麼久。撩一下就夠了。”
“那你現在——”他嗓音有點啞,“算什麼?”
“算正經一點啊。”她笑,眼睛裏亮光一閃而過,“隊長,你不是最喜歡聽實話麼?”
她看着他,一字一頓地說——
“我喜歡你。”
倉庫裏一下安靜得連呼吸聲都清楚了。
“隊長,我喜歡你啊。”
她重復了一遍,尾音輕輕往上挑,像是在陳述一件極普通的事實,又像把一顆滾燙的糖扔進他心裏。
這四個字,在這個年代意味着什麼,她不是不知道。
女人要是真承認“喜歡”,頂在頭上的是名聲,是一輩子。
可她就是這麼說了。
沒有回避,沒有害羞,沒有遮遮掩掩。
她眼睛睜得亮亮的,就這麼看着他,好像真在等一個回答。
江湛愣住了。
這次,是真正意義上的“愣住”。
他一向反應極快。
遇到生產隊鬧矛盾,他能第一時間分清誰對誰錯;遇到有人偷懶,他一句話就能讓人噤聲。
可現在,他的大腦像是被人用什麼東西狠狠按了暫停鍵。
許笙那句“我喜歡你啊”還在耳朵裏回響,連尾音都沒散幹淨。
喜歡。
不是“敬重”“佩服”“感謝”,也不是“巴結”“討好”,而是——喜歡。
像是有誰突然走到他精心維持了多年的防線前,懶洋洋伸手,把旗子插在上面,然後笑着回頭問一句:你看見沒?
他拳頭攥得更緊了。
指節在昏黃的燈光下發白,青筋繃起,又被他硬壓下去。
“你——”他張了張口,嗓子有點幹,“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知道啊。”她回答得很快,“我又不傻。”
她甚至笑了笑,像是怕他不信,認認真真補了一句:“我可不是那種被你看兩眼就叫‘喜歡’的傻姑娘。我看了很久。”
江湛:“……”
她說“看了很久”的時候,眼神奇怪地認真。
認真得像是在說——她看過他的每一種表情、每一次皺眉、每一聲嘆氣。
“我知道你家裏條件好。”她慢慢說,“你從城裏來,有文化,有前途,將來肯定能返城。你做事認真,又不亂來,嘴巴雖然冷,但心其實挺軟的。”
她一條一條列舉,好像在背課文。
“我也知道,你不喜歡別人用那些小花招纏着你。”她往前一步,幾乎要踩到他的腳尖,“可偏偏,這些你不喜歡的事——我都挺擅長的。”
到這兒,她又笑了:“那我是不是得小心一點,免得把你惹煩了?”
她這話,說得輕巧。
可在江湛耳朵裏,卻每個字都像有重量。
他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被人這樣——赤裸裸地、把他看透之後再說“喜歡”。
不是單純仰望,也不是一味依賴。
她是承認自己看重他的“價值”,也承認自己帶着算計來靠近他。
可在這些之外,她仍舊說了句“我喜歡你”。
真假摻着,火候掌握得剛剛好。
像一只狐狸叼着肉,笑着把尾巴分他一小撮火光。
江湛喉嚨裏像堵了一團什麼東西。
他很想說點什麼,把局面扳回自己熟悉的軌道上——比如訓她幾句,把這件事當成一場“思想工作”來處理。
可他張了張口,發現所有說教的話到了嘴邊,都變成另一種味道。
“你……”他勉強擠出一句,“你別鬧。”
許笙“嗯”了一聲,語氣居然挺認真:“我沒鬧呀。”
她抬起手,指尖輕輕點了一下自己胸口:“這裏跳得可快了。”
那動作輕得不能再輕,點到即止,卻像順便給他看了一眼她此刻的心跳。
——當然,她也沒說,這裏面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她刻意放大的。
“你要是不信,”她仰着臉,眼睛裏亮光閃了閃,“你摸摸?”
江湛:“……”
這句才是真正殺人不見血。
他的耳朵“嗡”的一聲,仿佛被什麼捂住了。
熱氣一下子往上沖,沖得他耳根發燙。
“許笙!”他低聲喝她,聲音因爲壓着火而有點發啞。
許笙被他吼了一句,看上去也沒真被嚇着,只是眼睛眨了眨,嘴角的笑慢慢收斂了一點。
“那你不摸也行。”她退了一小步,乖乖把手背在身後,語氣輕了下去,“我又不是要你現在就回我什麼。”
她垂了垂眼睫,像是終於收起那點鋒利的調笑,只剩下一層輕微的認真:“隊長,我就是……想讓你知道。”
她抬頭,再次對上他的視線,一字一頓:“我故意讓你注意我,也故意喜歡你。”
倉庫裏又安靜了一會兒。
安靜到江湛能清楚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耳邊“砰砰”敲着。
理智在告訴他,現在應該立刻結束這場對話。
他不能被她牽着走,不能縱容這種“言行不檢點”,更不能讓自己在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面前失了分寸。
可身體很誠實。
他並沒有第一時間推開她,也沒有立刻斥責她“胡說八道”。
他只是站在那裏,手掌緊緊按在門板上,像是按住了什麼更危險的東西。
許笙安安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然後,她笑了一下,很輕很輕,像是給自己也收個尾。
“行了。”她往旁邊側了側身,留出一條路,“你要真覺得我不檢點,回頭愛怎麼罰就怎麼罰。”
她說着,從他身側走過去。
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她身上的冷香混着一點淡淡的汗味,從他鼻端擦過,留下一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溫度。
江湛沒動。
他眼看着她走到門邊,伸手去摸那把掛在釘子上的大鐵鎖。
手指碰到那冰涼的鐵時,她忽然又停了一下,偏頭看他。
“隊長。”她笑,唇角輕輕一翹,“你可以先當我是在亂說。”
“可我說出口的話,”她眨了眨眼,“很少會收回。”
說完,她不再多看他一眼,拉開門縫,整個人輕巧地鑽了出去。
冷風從門縫裏灌進來,帶走了倉庫裏一點悶熱。
門又慢慢合上,只留下外頭昏黃的燈影在門縫邊抖了抖。
江湛站在原地,手還按在門板上。
指節因爲用力,隱隱發疼。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空氣裏全是稻谷的幹香,卻偏偏有一絲屬於她的味道,怎麼也散不開。
“……亂來。”他低聲罵了一句,不知是在罵她,還是罵自己。
胸口的心跳卻沒聽話地一點一點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