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歡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氣泡在杯壁炸裂,甜膩的酒精氣味混着人群蒸騰的熱氣,粘稠地裹着每一寸空氣。我擠在公寓狹窄的陽台邊緣,肩膀撞着旁邊興奮到面孔模糊的陌生人,耳膜鼓脹,心跳被下方街道上震耳欲聾的集體倒數聲攥住,同步搏動。
“十!”
喉嚨發幹,手裏廉價起泡酒的塑料杯被捏得輕微變形。陽台正對着的,是對面舊樓一整面斑駁牆壁上,那塊巨大的、略顯陳舊的LED電子鍾。紅色的數字,在沉深夜色裏像某種冰冷燃燒的餘燼。此刻,它正一秒一秒,刻板地走向終點。
“九!八!七!”
無數張仰起的臉孔被那紅光浸染,瞳孔裏跳動着相同的倒計時數字,嘴角咧開近乎統一的弧度。一種被集體催眠的狂熱。城市的光污染讓夜空呈現出一種肮髒的紫紅色,看不見星星,只有那面鍾,是此刻絕對的時間主宰。
“六!五!四!”
我的手機在褲袋裏震動了一下,大概是某個群發的新年祝福。沒理會。視線黏在那跳動的紅色數字上:23:59:55…56…57…
“三!”
時間仿佛被拉長,又像在加速沖刺。倒數聲浪拔高到極致,尖銳,撕裂空氣。
“二!”
23:59:59。
數字末尾的“9”凝滯了一瞬。不是結束的凝滯,而是……卡頓。像老舊錄像帶播放時突然的跳幀。那一刹,周遭震耳欲聾的“一!”仿佛被吸走了一部分音量,變得有些空洞。
然後,電子鍾上,那代表“秒”的最後兩位數字,猛地開始瘋狂跳動!
不是有序的遞增,而是雜亂無章地閃爍、翻滾,像失控的輪盤賭,又像垂死生物最後的痙攣。59,00,87,12,43……殘影連成一片模糊的紅光。原本山呼海嘯的倒數歡呼,驟然斷了一下,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鳴叫,隨即變成混雜着困惑與遲疑的嗡嗡議論。
“怎麼回事?”
“鍾壞了?”
“搞什麼啊!”
陽台上的熱絡瞬間降溫,人們面面相覷,笑容僵在臉上。街道上的聲浪也低了下去,無數道目光驚疑不定地鎖住那塊發瘋的時鍾。
瘋狂跳動持續了大約十秒,也可能更長,在混亂的時間感知裏難以衡量。終於,在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用盡所有力氣的劇烈閃爍後,所有數字猛地一定!
紅光刺眼。
時間定格:
2025 - 12 - 32
00 : 01
一片死寂。
真正的、冰冷的死寂,迅速吞沒了剛才殘存的嘈雜。我眨了眨眼,又用力閉了一下再睜開。那串數字依然釘在那裏,荒謬絕倫,紋絲不動。12月32日?不存在的日期。00:01?新的一分鍾,但屬於一個不該存在的天數。
“哈!”旁邊一個染着藍發的年輕人率先打破沉默,聲音幹巴巴的,帶着強裝出來的輕鬆,“牛逼!這bug絕了!閏年算劈叉了吧?”他舉起手機,試圖拍下這“奇觀”。
但更多的人只是愣着,一種懵然的空白。不是歡呼,不是失望,是一種認知被輕微撬動後的失衡感。樓下街道上,有人笑起來,笑聲短促,很快消散在凝重的空氣裏。也有人在高聲罵市政部門,罵糟糕的公共設施。
我下意識地去掏手機。屏幕點亮,鎖屏界面——
2025年12月32日,00:01。
心髒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捏了一把,驟然一縮。不是幻覺,不止是那塊公共時鍾。解鎖,主屏幕時間顯示同樣。點開一個需要聯網的新聞應用,開屏廣告還沒加載出來,一條刺目的系統通知卻強行彈出,猩紅的邊框,加粗的字體:
【嚴重錯誤:時間溢出。系統檢測到不可調和的時間數據沖突。】
幾乎同時,陽台內外,公寓上下,整條街道,乃至目力所及的整個城市光海之中,響起一片密集的、尖銳的、此起彼伏的電子鳴叫!不是鈴聲,不是音樂,是那種最原始的、毫無修飾的系統警報聲!手機的、平板的、智能手表的、甚至遠處大廈LED廣告牌的……所有聯網的,甚至一些我以爲早已斷網的設備,此刻都在用盡全力嘶喊着同一個冰冷的詞匯:
“錯誤!錯誤!時間溢出!錯誤!”
聲音匯聚成潮,沖刷着僵立的人群。藍發年輕人的笑容徹底垮掉,他徒勞地戳着手機屏幕,那刺耳的警報卻持續不斷。人們慌亂地操作自己的設備,試圖關閉這可怕的聲音,但無濟於事。警報聲成了背景音,冰冷、固執,一遍遍強調着那個無法理解的“錯誤”。
“見鬼了……”我喃喃道,聲音被淹沒在電子尖嘯裏。不安像冰冷的藤蔓,順着脊椎爬上來。我扭頭看向樓下街道,想從更廣闊的人群反應裏尋找一點“正常”的安慰。
然後,我看到了。
就在我們這棟公寓正下方,人行道與馬路交接的路燈旁,一個穿着銀色亮片短裙、正低頭瘋狂戳弄手機的女孩,動作突然停住了。不是普通的停頓,是徹底的、瞬間的凝固。舉着手機的胳膊僵在半空,前一秒還因爲煩躁而扭動的肩膀定格成一個不自然的姿勢,甚至她飛揚的發絲,都突兀地靜止在空中,仿佛失去了重力。
她身上,那件銀色亮片短裙,以及裸露的肌膚,開始“融化”。不是真實的血肉消融,而是一種……像素化的崩解。細密的、閃爍着微光的方塊——不,是數字——從她身體輪廓的邊緣浮現、剝落,又像是從內部透射出來。0和1,以及更多無法一眼辨認的、跳動的數字符碼,取代了衣物和肌膚的質感,飛快地蔓延、覆蓋。
僅僅兩三次心跳的時間,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個由幽藍色半透明數字組成的、維持着僵硬姿勢的投影。那些數字還在無聲地、急促地流動、重組,隱約構成了一個巨大的、不斷減少的倒計時——但顯示的並非時分秒,而是某種更長、更復雜的序列,像……某種標識符的尾數,正在歸零。
“啊——!!!”
我身邊爆發出第一聲穿透電子警報的淒厲尖叫。是那個藍發年輕人,他指着樓下,眼球幾乎瞪出眼眶,牙齒咯咯打顫。
尖叫像按下開關。街道上,更多正在奔跑、咒罵、擁抱、試圖逃離警報聲的人們,一個接一個,毫無征兆地凍結。姿勢千奇百怪:奔跑者懸空定格,擁抱者化爲兩尊緊貼的數字雕像,抬手掩耳者凝固在驚恐的瞬間……然後,數字化的侵蝕同步發生。衣物、皮膚、毛發、手中的物品……統統被流淌的、幽藍的數字流吞噬、重組,變成一個個靜靜站立或倒伏的、閃爍的倒計時投影。
沒有慘叫,沒有掙扎,甚至沒有一絲過程。就是“活生生”與“數字投影”之間的瞬間切換。警報聲還在嘶鳴,而那些新誕生的“倒計時”卻寂靜無聲,只有表面數字的瘋狂流轉變幻,在路燈和霓虹下散發着不祥的冷光。
陽台上一片混亂,哭喊、撞擊、什麼東西被打翻的碎裂聲。有人癱軟在地,有人瘋狂捶打公寓的玻璃門想逃進去,有人則像我一樣,死死扒着欄杆,看着下方迅速變得“非人”的街道,無法呼吸。
我的目光驚恐地掃過那些數字投影。它們身上的倒計時數字跳變速度似乎並不完全相同,但都在減少。當我的視線無意間掠過公寓樓對面,那面牆壁上——
那塊巨大的、顯示着“2025-12-32 00:01”的電子鍾,其下方原本顯示廣告或標語的長條屏,不知何時也變了。沒有廣告,沒有祝賀詞。只有一行不斷重復滾動、字體標準到冷酷的提示,映在我因恐懼而放大到極致的瞳孔裏:
【增量存儲失敗。當前日期索引無效。正在嚐試回滾…回滾遇阻。執行最終冗餘清理協議。】
清理?
清理什麼?
我猛地低下頭,看向自己撐着冰冷欄杆的雙手。指關節因爲用力而發白,皮膚下血管微微跳動。
還……是溫熱的。還是血肉。
但下一秒呢?
街道上,那些無聲的、幽藍的倒計時投影,在尖銳刺耳的全球電子警報背景音中,像一片迅速蔓延的詭異墓碑。遠處,更遠處,霓虹依舊閃爍,但燈光下移動的“人影”正在肉眼可見地稀疏下去,被更多驟然亮起的、不自然的藍色光點取代。
陽台門被砰地撞開,裏面的人哭喊着涌出,又因爲眼前的景象而驚駭止步,擠作一團。警報聲無處不在,啃噬着理智。我能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的聲音,聽到身邊人牙齒打顫的咯咯聲,聽到遠處傳來零星的真實尖叫——但那些尖叫也很快中斷,戛然而止,如同被一把無形的剪刀剪斷。
“最終冗餘清理協議……”
那行滾動提示像燒紅的鐵釺,烙進腦海。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
天空中,那肮髒的紫紅色天幕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不是星光,不是飛機燈。是一種更龐大、更規則、更冰冷的幾何狀暗淡輪廓,伴隨着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非自然的低頻嗡嗡聲,正隨着那無效的“00:01”分秒流逝,而一點點變得清晰。
它籠罩着這一切。
我張了張嘴,冰冷的空氣灌入肺部,卻擠不出任何聲音。只有一個絕望的疑問,在徹底凍結的思維裏尖嘯——
我們……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