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經》中有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可若那人,本就是自地獄中爬出來的呢?
南海無人敢問。
他們只是默默看着那少年元帥日日來訪——赤綾纏腕,青絲高束成馬尾,卻總有幾縷碎發垂落頸側。一身灼眼的火紅,襯得那段脖頸愈發白皙,宛如美玉生璺,精致得像一尊易碎的陶瓷。
漣糯始終記得他初見時的模樣。
少年垂眸,眼底映出她胸前那枚金蓮印記。
“做作。”
他嗤道。
聲音很輕,卻成了她與他之間一切因果的開端。
……
故事,還要從哪吒封神重塑肉身後說起。
南海最深處,有一道連鮫人都要繞行的淵隙。
淤泥沙礫在此沉積了千萬年,死寂得連水紋都仿佛凝滯。一截斷藕橫臥其間,藕身早已轉爲暗灰,斷口處覆着厚厚的乳白色沉積,像一段被時光遺忘的枯骨。
漣糯沒有“生”的概念。她只是存在着,在永恒的黑暗與寂靜中。
直到那一日。
南海上方的水域被猛然撕裂。兵刃交擊的銳響穿透深海,血腥如濃墨般暈染而下,整片海水都仿佛浸入了血色的霧裏。
不知過了多久,幾瓣蓮花從天而降,隨着水流緩緩沉墜。一瓣,兩瓣……恰巧落在藕節斷裂的截面上。
“燙。”
這是漣糯產生的第一個確切的感知。
蓮花本該溫和,這幾瓣卻不同。
花瓣中蘊着一股蠻橫的力量,順着藕的每一條纖維向內侵蝕,如同灼燒。
漣糯本能地想要蜷縮,可植物沒有關節,她只能一動不動地承受這份疼痛。痛楚之中,卻又隱隱夾雜着某種被喚醒般的悸動。
這熟悉的炙熱感不禁讓她想起二百年前她生出靈智的那天,四周也像現在這般喧譁,充斥着不散的血腥氣息。
是誰在廝殺?廝殺了多久?她無從知曉。
只感到上方的水域不斷震蕩,滾燙的血斷續滴落,不斷有身影墜落深淵。
可她卻連逃離也做不到,畢竟,她不過是一截生了靈智、卻連形都化不了的殘藕罷了。
漣糯心中有些哀怨,南海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動亂過了,上一次海域發生如此大的波動,還是那位將東海三太子的龍筋抽了…
然而,一聲格外劇烈的爆響。
水流被狠狠撕裂。
一道紅色的身影破開水幕,重重砸進淤泥之中。
少年單膝跪地,右手撐着一杆赤紅長槍,槍尖沒入泥沙數寸。周身甲胄多處破損,左肩一道貫穿傷正汩汩滲着鮮血。他面容尚顯稚嫩,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俊美之中透着幾分女子的驚豔,眉目間卻滿是英氣與不羈。
尤其眉心那點鮮紅的朱砂痣,灼目得讓人挪不開眼,竟讓見慣了美人的漣糯都有些發癡。
漣糯悄悄以靈識打量,看見那火焰般纏繞周身的混天綾,心頭猛地一緊——
是他,那位出了名暴烈的三太子。
她曾聽路過的仙娥說起過他。除去那些斬妖伏魔的傳說,她們最常提及的,便是他“面若敷粉、唇若塗朱”的容貌。
如今一見,竟比傳聞中還要俊美奪目。
漣糯一時看得入了神,半晌才發覺,那少年滿身傷痕處,綻開的並非血肉,而是一朵朵嬌豔的蓮花。
沒想到三太子身懷異香、血若蓮瓣的傳言說真的。
要是我以後也能化形成這般貌美的可人兒就好了。
漣糯暢想着,隨即又想起自己苦苦修煉了二百年卻依舊一絲化形的影子都沒有,便又哀傷起來。
哪吒壓抑地咳了幾聲,蒼白的臉頰添了幾道劃痕,從中沁出的卻不是血,而是更鮮潤的蓮瓣。豔色的花襯得他眉眼愈發凌厲,如刀鋒刻成。
片刻,他勉強站直身子,混天綾在水中無聲拂動,漾開極輕的漣漪。
正當他轉身欲走時,餘光卻瞥見了那截藕。
起初的淤泥被方才的沖擊掀開一角,藕身半露。
而最刺目的,是漣糯斷口處那正泛起微微的光,不是瑩潤的玉色,而是與他傷口處如出一轍的金色光暈。
哪吒腳步頓住。
他折返回來,蹲下身,伸手將藕從泥沙中完全拔出。
他的動作並不溫柔,甚至帶着審視的粗暴,不過漣糯也並不指望這位煞神對自己能有幾分優待,只要不將她也剝了靈識就好…
此時的漣糯,藕身冰涼粗糙、沾滿污漬,唯有那圈光芒下的金紋清晰奪目。
哪吒隨手把玩着,指尖撫過她光滑的藕身。
“怪事。”
他的眉宇間掠過一絲極淡的疑惑。
這金紋的氣息太過熟悉,幾乎就是他神力的一部分。可一截埋在南海死地的陳年舊藕,怎會與他的蓮瓣產生共鳴?
莫非與我用蓮藕重聚肉身有關?
如若這麼說,那他跟這小家夥也算是個“同類”了。
他盯着她,看了整整三息。
可能是哪吒的距離太近,目光太專注。
漣糯雖未化形,卻仿佛能感受到少年溫熱的呼吸,她忍不住緊張,在哪吒手中輕輕一顫。
三息之間,無數念頭閃過。
察覺到掌中藕身細微的顫抖,哪吒意外地挑了挑眉,竟低笑了一聲:
“倒是個生了靈智的……這趟出來,還算有點意外之喜。”
算你運氣好。他在心中默道。
“罷了,帶你走罷。”
沒有丟棄,也未再多端詳。
他隨手將藕塞進腰間懸掛的乾坤袋,動作幹脆得像收撿一件無關緊要的戰利品。
袋口合攏的刹那,漣糯只覺自己到了一個狹小的空間,還略微有些擁擠。
她很久沒有呆在黑暗中了。
自從兩百年前,哪吒剔骨還父後,太乙真人以昆侖蓮池聖蓮重塑其肉身,而當年替換下的殘損蓮藕軀殼,則被遺棄在天河的某個角落任河水沖刷。
很不幸,漣糯就是其中運氣極好的一位。
她們這些蓮藕浸泡哪吒的怨血,承載其未被淨化的戾氣,又在天河吸收日月精華五百年。
運氣不好的,都被湍急的河水沖刷到岩石上砸的四分五裂,運氣好的,便被沖刷到了其他各個海域。
至今爲止,她還清晰的記得那時的景象,昨日還與自己一同閒聊的同類第二日便消失不見,是死是活也無從知曉。
於是漣糯習慣了獨自一人的生活。
有時候她也會想,若是不化成人形,只當一個無憂無慮的蓮藕也是不錯的選擇,唯一需要擔憂的就是不被人捉到吃掉。
可漣糯想起那位三太子驚豔世俗的面容,還是不可避免的對化形產生了向往,漣糯覺得,她如果要化形,那也必定要化成哪吒那般好看的模樣才行呢。
哪吒的乾坤袋裏堆滿雜物,漣糯蜷在角落,想起自己身上那殘留的暖意,安心的沉沉睡去。
她原本打算自己一個藕孤孤單單過一輩子。
可既然有人願意帶她回家…那不如便既來之則安之,和這麼美的人兒一起生活,想必也會更養眼些。
如今看來,跟着他走,或許也不算壞事。
漣糯心中暗自想道。
不過半炷香,少年已踏出南海。原本懸在兩側的風火輪燃起烈焰,移至他腳下,托着他以驚人的速度直沖雲霄。
肩頭的傷口仍在滲出蓮花,幾片花瓣被疾風吹散,在風中零落飄蕩。他卻恍若未覺,只低頭瞥了一眼腰間的乾坤袋。
袋中,天旋地轉。
漣糯只覺得,自己恐怕還沒抵達天上,便要先在這顛簸的袋中被這不好惹的少年晃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