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第三個星期一，天氣回暖得明顯。
江城一中的梧桐大道兩側，嫩綠的新葉已經舒展成小小的巴掌，陽光透過葉隙灑下斑駁的光點。晨風吹過時，空氣裏彌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是春天獨有的味道。
林逸推着自行車走進校門時，書包比平時沉了不少。
裏面裝着三本嶄新的書——深藍色封面，燙金書名《雲海仙蹤（第一部）》，左下角印着小小的“墨語著”。
實體書，終於出版了。
上周五籤的出版合同，首印三萬冊，版稅百分之十。編輯說如果銷量好，後續會出全套七部。林逸拿到樣書時，手都在抖——不是激動，而是不真實感。
前世他做編輯，經手過無數本書的出版流程，但這一次，是他自己的書。
書裝幀得很精美：封面是水墨風格的青雲山，雲霧繚繞中隱約可見御劍飛行的身影。封底是內容簡介和推薦語，其中一條是：“近年來最具思想深度的仙俠作品，將古典美學與現代敘事完美結合。——著名評論家李教授”
這位李教授，林逸根本不認識。大概是出版社找的托兒。
但不管怎樣，書出來了。
他帶着三本樣書來學校，一本自己留作紀念，一本給趙明遠老師——感謝他在歷史方面的指導，還有一本……
是給蘇曉的。
這個念頭昨晚冒出來時，林逸猶豫了很久。
要不要給？給了，幾乎就等於坦白了。雖然蘇曉早就知道他是墨語，但知道是一回事，收到作者親筆籤名的實體書是另一回事。
但最後，他還是決定給。
因爲蘇曉是“曉風”，是第一個真正讀懂這個故事的人。因爲她在深夜爲碧瑤流淚，因爲她在長評裏寫下那些深刻的分析，因爲她問“碧瑤會幸福嗎”時眼裏的認真。
她值得。
上午第一節課是語文。林逸坐在座位上，手在書包裏摸了摸那本嶄新的書，又抽出來。
“怎麼了？”旁邊的蘇曉察覺到他的動作，低聲問。
“沒什麼。”林逸把書塞回書包。
但蘇曉看見了封面的一角。她的眼睛微微睜大，又迅速恢復正常。
下課鈴響，語文老師剛走出教室，林逸就從書包裏掏出那本書。
他翻開扉頁，拿起筆，猶豫了一下，寫下：
“給第一個讀懂我的人。”
字跡工整，但手有點抖。
然後他翻到書頁邊緣——那是裝訂時留下的空白處，很窄，大概只有三毫米寬。
他用鉛筆，極輕極細地，寫下一行小字：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詩經·鄭風》裏的句子。意思是：有一個美人，眉目清秀，眼睛明亮。
寫完，他用橡皮輕輕擦了擦書頁邊緣——字跡還在，但被鉛粉掩蓋，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他合上書，用牛皮紙包好，然後在封面上寫：“蘇曉收”。
正好這時，後桌的陳昊探過頭來：“逸哥，這什麼？情書？”
“書。”林逸說，“幫我轉交給蘇曉。”
陳昊眼睛亮了：“包得這麼嚴實？真是情書吧？”
“真是書。”林逸把包裹遞給他，“別拆，直接給她。”
“保證完成任務！”陳昊接過書，擠眉弄眼，“逸哥，終於行動了？”
林逸沒理他，轉回身去。
但他能感覺到，蘇曉在看他。
陳昊拿着包裹，一溜煙跑到女生那邊。蘇曉正和楚月說話，看見陳昊過來，愣了一下。
“蘇曉同學，林逸讓我給你的。”陳昊把包裹遞過去，還做了個誇張的鞠躬，“請查收。”
周圍幾個女生都看了過來。
楚月眼睛一亮：“喲，什麼呀？”
蘇曉接過包裹，臉微紅：“謝謝。”
“不客氣！”陳昊跑回座位，朝林逸比了個“OK”的手勢。
蘇曉拿着包裹回到座位。牛皮紙包得很嚴實，她小心地拆開。
當深藍色封面露出來時，她的呼吸停了一瞬。
《雲海仙蹤》。
實體書。
她輕輕翻開扉頁。
“給第一個讀懂我的人。”
七個字，墨跡未幹。
蘇曉盯着那行字，很久很久。
然後她合上書，把牛皮紙重新包好，放進書包最裏層。
整個上午，她都沒再打開。
但林逸注意到，她的手指時不時會摸一下書包，眼神飄忽，嘴角有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
中午放學後，蘇曉沒去食堂。她跟楚月說了句“有事”，就背着書包離開了教室。
林逸去食堂打了飯，找了個角落坐下。剛吃兩口，陳昊就端着餐盤湊過來。
“逸哥，那本書……是《雲海仙蹤》？”陳昊壓低聲音，眼睛瞪得溜圓。
林逸心裏一緊：“你怎麼知道？”
“我送的時候摸到形狀了。”陳昊說，“而且蘇曉拆開時我瞥了一眼，封面一模一樣！逸哥，你別告訴我……”
“別瞎猜。”林逸打斷他，“就是一本普通的書。”
“普通的書需要包那麼嚴實？”陳昊不信，“逸哥，你是不是認識墨語？能幫我搞個籤名嗎？我是《雲海仙蹤》的鐵粉啊！”
林逸哭笑不得：“有機會吧。”
“說定了！”陳昊興奮地搓手，“逸哥你太牛了，居然認識墨語大大！誒，蘇曉也是《雲海仙蹤》的粉絲吧？所以你送她書？”
“嗯。”林逸含糊應道。
陳昊還想問什麼，被林逸用雞腿堵住了嘴。
下午第一節是歷史課。趙明遠走進教室時，林逸把另一本《雲海仙蹤》遞過去。
“趙老師，送您的。”
趙明遠接過書，看了看封面，笑了：“《雲海仙蹤》？我知道這本書，最近很火。你……”
他翻開封底，看到作者名“墨語”，又抬頭看林逸。
林逸沒說話，只是看着他。
幾秒鍾後，趙明遠明白了。他拍了拍林逸的肩膀，沒多問，只說：“謝謝，我會認真讀。”
他把書放在講台上，開始講課。
今天的課講“明清科舉制度”，趙明遠講得格外深入。講到科舉對文人命運的影響時，他突然說：
“其實寫作也是一種科舉——不是考給皇帝看，是考給讀者看。好的作品能流傳下去，就像中了進士的文章能入史冊一樣。”
他看向林逸：“當然，前提是寫得好。”
全班都笑了，但林逸聽懂了。
下課鈴響，趙明遠拿着那本書離開教室。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林逸一眼，點點頭。
那是師長對學生的認可。
下午放學，林逸收拾書包時，蘇曉還沒走。
教室裏人快走光了，夕陽從西窗斜射進來，把課桌染成金色。
“林逸。”蘇曉輕聲叫他。
“嗯？”
她走到他桌前，從書包裏拿出那本《雲海仙蹤》，翻開扉頁。
“這個……”她指着那行字，“是什麼意思？”
林逸看着她：“字面意思。”
“我是第一個？”
“目前爲止，是。”
蘇曉低下頭，手指撫過那行字。她的指尖很輕，像怕碰壞了墨跡。
“謝謝。”她說。
然後她合上書，但沒放回書包，而是拿在手裏。
“我會好好讀的。”她說。
“嗯。”
兩人並肩走出教室。走廊裏空蕩蕩的，只有他們的腳步聲。
走到樓梯口時，蘇曉突然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林逸腳步一頓。
“圖書館那天，我看見屏幕了。”蘇曉說，“後來看了‘曉風’的評論，你回復的語氣，還有你寫東西時的專注……我就確定了。”
她抬頭看他，琥珀色的眼睛在夕陽下像透明的蜂蜜。
“但我沒告訴任何人。”她說，“包括楚月。”
“我知道。”林逸說，“謝謝。”
“不用謝。”蘇曉搖頭，“這是你的秘密，你有權決定告不告訴別人。”
她頓了頓：“不過林逸，你真的很厲害。能寫出那樣的故事……很了不起。”
林逸鼻子有點酸。
前世當編輯時，他聽過很多誇獎——對作者，對作品。但這一次，是對他本人。
“謝謝。”他只能說這兩個字。
他們走出教學樓。操場上有學生在打球，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在黃昏裏回蕩。
“我要去圖書館還書。”蘇曉說。
“我陪你走一段？”
“好。”
兩人並肩走在梧桐大道上。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兩個影子時而重疊，時而分開。
“碧瑤會醒來的，對吧？”蘇曉突然問。
這是她第三次問這個問題。
林逸點頭：“會。第二部就開始寫復活的過程。”
“那就好。”蘇曉說，“我等着看。”
走到圖書館門口，兩人停下。
“周六見？”林逸問。
“周六見。”蘇曉點頭，轉身走進圖書館。
林逸站在門口，看着她消失在書架之間，才騎車離開。
他不知道的是，蘇曉走進圖書館後，沒有立刻去還書。
她找了個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打開那本《雲海仙蹤》。
她先看扉頁，把那七個字又讀了一遍。
然後她拿起橡皮，輕輕擦拭書頁邊緣。
鉛粉被擦掉，那行小字顯露出來：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蘇曉盯着這八個字，愣住了。
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輕輕撫過那些鉛筆字跡。字寫得很輕，很細，如果不是特意去擦，根本發現不了。
就像某些感情，藏在細節裏，不仔細尋找就會錯過。
她坐在那裏，看了很久。
窗外的夕陽一點點沉下去，圖書館裏的燈一盞盞亮起來。
最後，她合上書，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精致的筆記本——那是她的日記本。
她翻到最新一頁，那裏已經貼了幾片銀杏葉書籤，都是去年秋天在圖書館外撿的。
她從筆記本裏取出一片新的銀杏葉——今天早上在校門口撿的，嫩綠色，像小小的扇子。
她把這片銀杏葉小心地貼在日記本上，然後在旁邊寫下日期：“2010年3月15日”。
下面寫：
“收到《雲海仙蹤》實體書，作者籤名。
“扉頁寫：‘給第一個讀懂我的人。’
“書頁邊緣有鉛筆字：‘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是他寫的。
“他知道我是‘曉風’。
“他也知道……我知道他是墨語。
“這種默契，很奇妙。
“像兩個人在迷宮裏，各自走了一半的路，然後在轉角相遇，相視一笑，繼續並肩。
“春天來了。
“梧桐樹發芽了。
“有些東西，也在悄悄生長。”
寫到這裏，她停筆。
窗外已經完全黑了，圖書館的燈光在玻璃上反射出溫暖的光暈。
她收起日記本，把《雲海仙蹤》抱在胸前，起身離開。
走出圖書館時，夜風很涼，但她心裏是暖的。
她騎車回家，一路都在想那八個字。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他是在說她嗎？
應該是吧。
不然還能是誰？
這個念頭讓她臉頰發熱，但嘴角忍不住上揚。
到家時，母親正在做飯。
“曉曉，今天怎麼這麼晚？”母親從廚房探出頭。
“去圖書館了。”蘇曉說。
“吃飯了，快去洗手。”
“好。”
蘇曉回到房間，把書包放下。那本《雲海仙蹤》被她小心地放在書架上最顯眼的位置，和其他她珍愛的書擺在一起。
她盯着封面看了幾秒，然後去洗手吃飯。
晚飯時，父親問起學校的事。
“期中考試快到了吧？”父親說，“準備得怎麼樣？”
“還行。”蘇曉說，“數學還有點薄弱，在補。”
“需要請家教嗎？”
“不用，有同學幫我。”
“哪個同學？”母親問，“男生女生？”
蘇曉筷子一頓：“男生。林逸，我同桌。”
父母對視了一眼。
“就是上次你說的，歷史很好的那個？”父親問。
“嗯。”
“那挺好。”母親說，“互相幫助是好事。”
蘇曉低頭吃飯，沒再說話。
但她能感覺到，父母的眼神裏有關切，也有擔憂。
飯後，她回到房間，打開台燈，開始寫作業。
但寫着寫着，眼神就飄到了書架上那本深藍色的書上。
她放下筆，走過去把書拿下來，重新翻開。
這次她沒看扉頁，而是直接看內容。
雖然已經在網上讀過很多遍，但紙質書的感覺完全不同。紙張的觸感，墨香的味道，翻頁時的沙沙聲……一切都更真實，更珍貴。
她讀到碧瑤擋劍那一段時，眼眶又溼了。
但這次不只是悲傷，還有溫暖。
因爲知道作者就在身邊。
知道這個故事，是他一筆一畫寫出來的。
知道那些讓她流淚的情節，也曾經讓他動情。
這是一種奇妙的連接。
跨越文字，跨越屏幕，在現實世界裏，有了具體的形狀。
她讀到深夜。
母親來敲門時，她趕緊把書合上。
“曉曉，該睡了。”
“馬上。”
母親離開後，蘇曉把書放回書架。
她躺在床上，關了燈，但睡不着。
月光從窗外灑進來，照在書架上，那本《雲海仙蹤》的封面泛着幽藍的光。
她想起林逸在歷史課上引用《舊唐書》時的從容。
想起他在圖書館寫稿時的專注。
想起他遞過來解題步驟時的細心。
想起他在雪地裏說“碧瑤會幸福的”時的認真。
還有今天，他在書上寫下的那兩行字。
“給第一個讀懂我的人。”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她閉上眼睛，嘴角揚起。
這個春天，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第二天早上，林逸走進教室時，看見蘇曉已經坐在座位上了。
她面前攤開的是《雲海仙蹤》，正在讀。
聽見腳步聲，她抬起頭。
兩人對視。
沒有言語，但眼神裏有什麼東西在流動。
林逸坐下，從書包裏拿出早讀要用的書。
“書很好看。”蘇曉輕聲說。
“謝謝。”林逸說。
“我是說……紙質版的感覺，不一樣。”蘇曉翻了一頁，“更真實。”
“嗯。”林逸點頭，“我也覺得。”
早讀鈴響了，教室裏響起讀書聲。
但在嘈雜聲中，林逸聽見蘇曉極輕地說了一句：
“那句詩……我看到了。”
林逸轉頭看她。
她沒看他，依然在看書，但耳根紅了。
林逸笑了。
他也翻開書，開始早讀。
窗外的梧桐樹在晨風裏輕輕搖曳，嫩綠的葉子像無數個小手掌，在春光裏舒展。
春天，真的來了。
帶着花香，帶着暖意，帶着少年少女藏在心底、寫在書頁邊緣、說不出口卻都懂的情愫。
悄悄生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