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0日，高二下學期開學第一天。
寒假結束後的江城，天氣依然冷冽，但空氣裏已經能嗅到一絲早春的氣息。教學樓前的梧桐樹還是光禿禿的，但枝頭隱約可見米粒大小的芽苞，等待時機破殼而出。
林逸背着書包，站在文科班（7班）門口時，心裏有種說不清的感覺。
寒假前，文理分科的志願表交上去了。他選了文科，蘇曉最終也選了文科——據說和父母僵持了整整一個寒假，最後以“雲港大學新聞學院比理工學院錄取分數更高，競爭更激烈，更能證明實力”爲由，勉強說服了父母。
開學分班結果出來：林逸在文科7班，蘇曉在文科6班。兩個班教室在同一層，中間隔着一個教師辦公室。
沒有成爲同班同學，有點遺憾。但至少還在同一層樓，課間還能見面。
林逸深吸一口氣，推開7班教室的門。
教室裏已經來了大半同學，鬧哄哄的。寒假後的重逢，大家都很興奮，互相聊着春節的見聞、寒假的趣事。黑板上用彩色粉筆寫着“歡迎來到文科7班”，旁邊還畫了幾朵小花。
林逸掃視了一圈，看見幾個熟悉的面孔——都是上學期期末也選了文科的同學。但更多是陌生的臉。
“逸哥！這邊！”
熟悉的聲音從教室後排傳來。
林逸轉頭，看見陳昊在靠窗的位置拼命揮手，旁邊空着一個座位。
他走過去，在空位坐下。
“真巧啊，咱倆又成同桌了。”陳昊笑得見牙不見眼，“我本來以爲你會去6班，跟蘇曉一起呢。”
“分班是隨機的。”林逸說，把書包塞進桌肚，“你呢？怎麼選文科了？我以爲你會選理。”
“理科太難了。”陳昊撇嘴，“我數學還行，物理化學一塌糊塗。文科好歹能背，背熟了就能拿分。”
這倒是實話。陳昊腦子不笨，但坐不住，讓他靜下心研究物理公式比登天還難。
“你爸同意你選文？”林逸問。
陳昊的笑容淡了些：“不同意也得同意。我期末理綜考了150分，總分全班倒數第五。這成績學理，連三本都考不上。學文……至少還有希望。”
林逸點點頭，沒再多問。
他知道陳昊家裏的情況：父親是機械廠工人，去年下崗後一直沒找到穩定工作，母親在菜市場擺攤賣菜。家裏條件不好，陳昊的壓力很大。
“對了逸哥，”陳昊突然壓低聲音，眼睛發亮，“寒假我發現了本神書，你一定得看！”
“什麼書？”
“《雲海仙蹤》！”陳昊從書包裏掏出一本厚厚的書——正是林逸送給蘇曉的那版實體書，“墨語大大寫的，仙俠神作！我熬夜看完第一部，太牛了！”
林逸看着那本書，表情有點微妙。
“你也知道這本書？”陳昊看他表情，“哦對了，你上次還說要幫我搞籤名呢！搞到了嗎？”
“呃……還沒。”林逸說，“作者比較神秘，不太好聯系。”
“理解理解，大神都這樣。”陳昊把書寶貝地收起來，“不過逸哥，你文筆那麼好，說不定將來也能寫小說。到時候我當你第一個讀者！”
林逸幹笑兩聲：“再說吧。”
正聊着，教室前門走進來一個人。
高大的個子，寸頭，校服穿得整整齊齊，但拉鏈敞開着，露出裏面的運動背心。是孫陽。
“喲，陽哥！”陳昊揮手，“你也來7班了？”
“嗯。”孫陽走過來，在林逸前面的位置坐下，“班主任說體育委員每個班都要有，就把我分到文科班了。”
“歡迎歡迎。”陳昊笑，“以後打球有人了。”
孫陽轉頭看林逸：“逸哥，蘇曉在6班，你知道嗎？”
“知道。”林逸說。
“課間可以去找她。”孫陽眨眨眼，“近水樓台先得月。”
林逸還沒說話，陳昊先炸了：“什麼什麼？逸哥和蘇曉？有情況？”
“沒什麼情況。”林逸打斷他，“就是普通同學。”
“得了吧。”孫陽笑，“上學期期末，誰天天跟蘇曉一起去圖書館？誰在雨裏一起打傘回家？誰……”
“停。”林逸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好好聽課。”
正好這時，班主任走進教室。
是個中年女老師，姓周，教語文的。戴着一副金邊眼鏡，看起來很嚴肅。
“安靜。”周老師敲了敲講台，“歡迎大家來到文科7班。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周文華。未來一年半，我會陪大家一起度過。”
她開始點名，安排座位，講新學期的要求。
林逸坐在靠窗的位置，能看見外面走廊。偶爾有6班的學生經過，他下意識看一眼，但沒看到蘇曉。
課間休息時，林逸走出教室，在走廊上站了會兒。
6班就在斜對面，門開着，能看見裏面同樣鬧哄哄的。他看了幾眼，沒找到蘇曉的身影。
“找蘇曉？”身後傳來聲音。
林逸回頭，看見孫陽也出來了，正倚在欄杆上看着他笑。
“沒有。”林逸說，“透透氣。”
“得了吧。”孫陽走過來，“我剛才看見蘇曉去老師辦公室了，估計是領教材。”
林逸“哦”了一聲。
孫陽看着他，突然認真起來：“逸哥，說真的，你跟蘇曉……到底什麼情況？”
“同學。”林逸說。
“同學？”孫陽挑眉，“同學會約好考同一所大學？”
林逸一愣：“你怎麼知道？”
“蘇曉告訴楚月，楚月告訴我。”孫陽說，“不過你放心，楚月只告訴了我，沒跟別人說。”
林逸鬆了口氣，但又有點無奈——女生之間的秘密，果然傳得快。
“你們真打算考雲港大學？”孫陽問。
“嗯。”
“可以啊。”孫陽拍拍他肩膀，“雲港大學是重點，不好考。不過逸哥你成績好，應該沒問題。”
“蘇曉成績更好。”林逸說。
“那是。”孫陽點頭，“年級第一呢。不過逸哥，你也別妄自菲薄。上學期期末你總分班級第十一，這學期加把勁，沖進前十沒問題。”
兩人正聊着，6班教室門口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蘇曉抱着一摞新教材走出來，看見林逸和孫陽，愣了一下。
然後她走過來。
“林逸。”她叫他的名字。
“嗯。”林逸應道，“新班級怎麼樣？”
“還好。”蘇曉說，“班主任是教歷史的，姓王，挺嚴格的。”
“我們班主任姓周，教語文。”林逸說。
兩人對視了一眼，都有點不知道說什麼。
畢竟這是分班後第一次見面，又是在走廊上，周圍人來人往。
孫陽很識趣地說：“我去買水，你們聊。”然後溜了。
留下林逸和蘇曉站在走廊欄杆邊。
早春的風還很涼，吹起蘇曉的馬尾辮。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毛衣，襯得皮膚很白。
“寒假……過得好嗎？”林逸問。
“還行。”蘇曉說，“作業寫完了，還看了幾本書。”
“什麼書？”
“《萬歷十五年》，還有《紅樓夢》新解。”蘇曉說，“你呢？”
“寫小說，復習，幫我爸做點事。”林逸說，“對了，你爸媽那邊……最後怎麼說服的？”
蘇曉抿了抿唇：“我跟他們說，雲港大學新聞學院全國第五，畢業後可以去央視或者新華社。他們覺得這個前景不錯，就同意了。”
“那就好。”林逸點頭。
又是一陣沉默。
走廊上學生來來往往，偶爾有人看他們一眼，但很快移開目光。
“那個……”蘇曉突然說，“周六還去圖書館嗎？”
“去。”林逸立刻說，“老地方？”
“嗯。”蘇曉點頭，“我可能要晚一點，上午要去上英語輔導班。”
“沒關系，我等你。”
“好。”
上課鈴響了。
“我回去了。”蘇曉說。
“嗯。”
蘇曉轉身回6班教室。走了幾步，她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林逸的目光。
兩人都愣了一下，然後同時移開視線。
林逸也回到7班教室。
陳昊正等着他，一臉八卦：“逸哥，剛才走廊上那是蘇曉吧？你們聊什麼呢？”
“沒什麼，就問問新班級怎麼樣。”林逸說。
“真的？”陳昊不信，“我看你們那氣氛，可不像是普通同學。”
“你想多了。”林逸翻開課本，準備上課。
但陳昊不依不饒：“逸哥，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蘇曉？”
林逸筆尖一頓。
“別亂說。”他說。
“那就是喜歡。”陳昊笑了，“放心逸哥，我不會到處說的。不過你要是真喜歡，得抓緊啊。蘇曉那麼優秀，追她的人可不少。”
林逸沒說話。
他當然知道蘇曉優秀，也知道會有很多人喜歡她。
但喜歡是一回事，能不能在一起是另一回事。
他現在最重要的，是考上雲港大學，是實現自己的寫作夢想，是給父母更好的生活。
感情……可以等。
至少等到他們都更成熟一些。
下午最後一節課是自習。
林逸正在寫數學作業，陳昊湊過來，壓低聲音：“逸哥，跟你說個事。”
“嗯？”
“我……我想打職業。”陳昊說，聲音很輕，但很堅定。
林逸轉頭看他：“電競？”
“嗯。”陳昊點頭，“寒假我參加了個線上比賽，拿了亞軍。有個職業戰隊的教練聯系我，說可以試訓。”
林逸放下筆：“你爸知道嗎？”
“不知道。”陳昊苦笑，“他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斷我的腿。在他眼裏，打遊戲就是不務正業。”
“那你還……”
“但我真的喜歡。”陳昊眼睛裏有光，“逸哥，你不知道，坐在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和隊友配合拿下一場場勝利……那種感覺，太爽了。比考100分還爽。”
林逸理解這種感覺——就像他寫小說時，文字從筆尖流淌出來的快感。
但理解歸理解，現實是現實。
“你高三了。”林逸說，“現在去打職業，學業怎麼辦？”
“我可以休學。”陳昊說，“或者……輟學。”
林逸皺眉：“陳昊，你想清楚。電競這行，吃的是青春飯。你現在17歲，正是黃金年齡。但你能打幾年？20歲？22歲？退役之後怎麼辦？”
“我可以當教練，當解說，或者開直播。”陳昊說，“現在電競行業越來越正規了，不像以前……”
“但風險還是很大。”林逸認真看着他，“陳昊，我不是反對你追夢。但追夢也要有退路。至少，把高中讀完，拿個畢業證。萬一電競這條路走不通，你還有別的選擇。”
陳昊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說：“逸哥，你說得對。但我……我真的不想再念書了。那些公式，那些課文，我背不下來，也理解不了。坐在教室裏，我就覺得憋得慌。”
林逸拍拍他肩膀：“再堅持一年半。高考完，你想幹什麼都行。到時候你成年了，可以自己做決定。”
陳昊看着他：“逸哥，你覺得我能考上大學嗎？”
“能。”林逸說，“文科靠背，你腦子不笨，肯背就能拿分。數學我幫你，語文和歷史……我也可以幫你。”
陳昊眼睛有點紅：“逸哥，謝謝你。”
“客氣什麼。”林逸說，“我們是朋友。”
放學後，林逸推着自行車走出校門，看見蘇曉已經等在門口了。
“一起走？”她問。
“好。”林逸點頭。
兩人並肩走在梧桐大道上。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
“你新同桌是陳昊？”蘇曉問。
“嗯。”林逸說，“他選了文科，我們分到一個班了。”
“他成績……不太好吧？”
“是不太好。”林逸說，“但人很好，很仗義。”
“嗯。”蘇曉點頭，“楚月跟他初中同班，說他雖然調皮，但很講義氣。”
兩人沉默着走了一段。
“林逸。”蘇曉突然說。
“嗯？”
“你將來……想做什麼？”她問，“我是說，大學畢業後。”
林逸想了想：“寫東西吧。小說，或者別的。也可能做出版，當編輯。你呢？”
“我還沒想好。”蘇曉說，“可能做記者，可能做研究，也可能……當老師。”
“都挺好。”林逸說。
“嗯。”蘇曉點頭，“只要是自己喜歡的，就好。”
走到分岔路口，兩人停下。
“明天見。”蘇曉說。
“明天見。”林逸說。
蘇曉轉身，走了幾步，又回頭：
“林逸。”
“嗯？”
她站在夕陽裏，整個人鍍着一層金邊。
“我們一起努力。”她說，“考上雲港大學。”
“好。”林逸認真點頭，“一起努力。”
蘇曉笑了。
那是林逸見過她最燦爛的笑容。
像早春的陽光，不烈，但溫暖。
然後她真的走了。
林逸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街角，才騎車回家。
到家時，天已經黑了。
母親正在做飯，父親在電腦前寫東西。
“爸，寫什麼呢？”林逸走過去。
“一篇關於機械傳動故障診斷的文章。”林海說，“論壇上有人提問，我試着解答一下。”
林逸看了一眼屏幕，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公式，很專業。
“有人看嗎？”他問。
“有。”林海笑了，“今天收到一條評論，說我的方法幫他們廠解決了一個大問題，省了幾十萬維修費。”
“那太好了。”
“嗯。”林海點頭，“雖然沒掙錢，但……有價值。”
林逸懂這種感覺。
就像他寫小說，讀者說“看哭了”“感動了”“有啓發”，那種滿足感，比稿費更珍貴。
晚飯時，林逸說起新學期分班的事。
“蘇曉在6班？”母親問，“那姑娘成績很好吧？”
“年級第一。”林逸說。
“那你多跟人家學學。”母親說，“不過小逸，媽得提醒你——高三了，學習最重要。別的事……先放一放。”
林逸知道母親的意思。
“我知道，媽。”他說，“我們約好了，一起考雲港大學。”
母親看了他一眼，沒再說什麼。
飯後，林逸回到房間，打開電腦。
QQ上，蘇曉的頭像是亮的。
他點開對話框，打字：
“在？”
“在。寫作業。”
“我也是。今天數學作業最後一題會嗎？”
“會。需要我寫步驟發你嗎？”
“好，謝謝。”
過了一會兒，蘇曉發來一張照片——用手機拍的，紙上工工整整寫着解題步驟。
林逸照着步驟做，果然解出來了。
他回：
“謝謝。你真厲害。”
“你也不差，只是不熟練。”
“嗯。我會多練習。”
對話停在這裏。
但林逸沒有關掉對話框。
他看着蘇曉的頭像，那個藍色的長發女孩，突然覺得，這個新學期，也許不會太糟糕。
雖然有新的挑戰，有新的壓力，但也有新的希望，新的……陪伴。
窗外，夜色漸深。
早春的星星很亮，像某個人的眼睛。
林逸關掉電腦，躺到床上。
入睡前，他想起了陳昊的話，想起了孫陽的話，想起了母親的話，想起了蘇曉在夕陽裏的笑容。
也想起了自己的目標：雲港大學，寫作夢，更好的未來。
路還很長。
但至少，不是一個人在走。
這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