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湖邊的日子,便在釣魚、吃魚、睡覺,偶爾逗弄大黃的循環裏,慢悠悠地淌了過去。冰原上砭骨的罡風卷不到這片淨土,湖水永遠溫軟如碧玉,躺椅愜意得能讓人陷進去,那杆功德魚竿更是稱手,而大黃的廚藝,也在穹頂那束迷蒙星輝的指引下日漸精進——至少,那道清蒸魚,已是做得愈發嫩滑鮮美,入口即化。
孩童似乎格外滿足於這種簡單到近乎單調的生活。他最大的樂趣,除了吃,便是變着花樣“支使”大黃。
“大黃大黃,我想吃烤魚!要烤得外皮焦脆,咬開裏頭還是嫩嫩的那種!”
“大黃,躺椅靠背這兒,給我挖個能放野果的小槽唄,躺着吃才順手。”
“今兒我不想釣魚了,咱倆一起堆個雪龜玩吧!要堆得跟你一模一樣的!”
“這湖裏光禿禿的真不好看,要是能長些會發光的花兒就好啦……”
面對這些層出不窮、古靈精怪的要求,大黃從最初的茫然無措、手忙腳亂,漸漸也摸出了些門道。它發現,只要自己沉下心,鉚足了勁去琢磨小祖宗想要的東西,尤其是滿心滿眼都盼着博他一笑時,天穹那顆北辰星,十有八九便會灑下一縷溫柔的星輝,將它輕輕籠罩。
星輝落身的刹那,它那混沌的龜腦仿佛被滌蕩幹淨,原本滯澀的思緒變得清明透亮,一些模模糊糊的“法子”會自然而然地浮上來。雖不似第一次做清蒸魚那般,有完整的道韻真意直接灌注,但也足夠指明方向,讓它笨拙的爪子與粗淺的造化手段,勉勉強強能折騰出個七八分模樣。
烤魚的火候如何拿捏?星輝一閃,它便了然於心,幾分真火、幾時翻面,分毫不差。
雕琢躺椅凹槽的弧度?星輝指引下,它竟能用爪子尖,在堅硬的晶石上摳出圓潤光滑、絕不硌手的淺槽。
堆雪龜就更簡單了,星輝賦予它對“形態”的奇妙感知,堆出來的雪龜昂首縮頸,竟真有它幾分憨態,逗得孩童咯咯直笑。
唯獨“會發光的花兒”這個要求,着實難住了大黃。星輝照耀良久,它也只能勉強用冰晶混着殘留的功德金光,捏出幾簇亮晶晶卻看不出花形的玩意兒,輕輕拋進湖裏。孩童卻半點不挑剔,瞧着湖面漾開的點點微光,依舊笑得眉眼彎彎。
大黃漸漸品出了味兒。這星輝,與其說是“教”它技藝,倒不如說是一種“引導”與“加持”,是喚醒它自身潛藏的能力與靈思,助它達成孩童那些看似異想天開的願望。它甚至隱隱覺得,這或許便是天道“還債”的另一種方式——並非直接饋贈奇珍異寶,而是幫它這個“仆從”打磨本事,好能更妥帖地伺候那位小祖宗。
這個認知,讓大黃的心情有些復雜。想它好歹是只先天玄龜,活了無盡歲月,如今竟真成了個“手藝龜”,整日琢磨柴米油鹽、手工活計,說出去怕是要貽笑大方。可另一方面,看着孩童因它的手藝展露的開懷笑顏,聽着那軟糯糯的一句“大黃好厲害”,它心底涌起的那股暖洋洋的滿足,又那般真切,半點做不得假。
罷了罷了,龜生漫漫,這樣的日子……似乎也不算壞。至少,比沉眠湖底萬年孤寂,或是卷入洪荒廝殺爭名奪利,要舒服安逸得多。大黃趴在暖湖岸邊,看着孩童攥着魚竿晃悠,小腳丫在躺椅邊蕩來蕩去,曬着這片天地獨有的、永恒和煦的暖陽,愜意地打了個哈欠。
然而,極北冰原的寧靜,終究只是相對的。
這一日,孩童正指揮着大黃,試圖用湖邊的碎冰積雪,搭建一座“能爬上去望到很遠很遠地方”的冰塔。大黃被星輝籠着,正暈乎乎地琢磨着冰塊的堆砌角度與穩固之法,爪子下的冰晶剛落定,卻忽然微微一頓。
它那雙綠豆小眼陡然抬起,警惕地望向暖湖結界之外,遙遙南方的天際。
那裏,原本被永恒冰霧籠罩的灰白天幕,竟隱隱透出一抹不祥的暗紅。那絕非霞光的絢爛,而是一種粘稠得仿佛凝固血液的色澤,裹挾着令人神魂顫栗的暴戾與悸動。即便相隔億萬之遙,以大黃的修爲,也能模糊感應到那股沖天翻涌的煞氣、怨念,以及毀天滅地的意志。
那是……量劫煞氣!而且濃烈至此,絕非尋常爭鬥可比!
巫妖大戰!這個念頭,如驚雷般在它龜腦中轟然炸響。自沉睡中醒來,它雖從未離開過極北之地,卻也能從天地氣機的細微流轉裏窺得端倪——巫族與妖族爭奪天地主角之位,早已矛盾深種,劫氣彌漫四野。如今看來,這場波及整個洪荒的曠世殺劫,竟是已然全面爆發!
那抹暗紅天際之下,不知有多少大巫血染疆場,多少妖神身隕道消,多少無辜生靈化爲飛灰。劫氣沖霄,竟連洪荒天象都被扭曲,連這偏遠死寂的極北之地,都能窺得一絲慘烈征兆。
大黃的心,微微一沉。它本就無心理會巫妖誰勝誰負,可它深知量劫的恐怖——那是天地清理因果、重定秩序的殘酷鐵則,聖人之下,皆爲螻蟻,稍有不慎便會化爲灰灰。即便強如它這先天玄龜,若是被卷入殺劫核心,也未必能保全自身。
它下意識地低下頭,看向身側的孩童。
孩童正踮着腳尖,努力將一塊尖尖的冰晶往冰塔頂端放,小臉因用力而漲得通紅,對南方天際那抹悚人的暗紅,以及空氣裏那絲若有若無的劫氣,竟是毫無所覺。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眼前的暖湖、躺椅、魚竿,和這只總能幫他實現願望的大烏龜。
純粹,安寧,與遠方那片血火滔天的殺劫,判若雲泥。
大黃猶豫片刻,緩緩伸出爪子,輕輕擋住了孩童望向南方的視線,用盡量平緩沙啞的聲音道:“小祖宗,這邊風大,咱們去湖那邊堆吧,那邊的雪厚,堆出來的塔更結實。”
“唔?爲啥呀?這裏明明就很好呀。”孩童歪着腦袋,滿眼不解。
“因爲……”大黃絞盡腦汁,搜腸刮肚才想出個理由,“那邊的雪更白!堆出來的冰塔,肯定比這邊的好看!”它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向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解釋什麼是量劫,什麼是血光之災。
孩童眨巴着澄澈的大眼睛,看了看大黃,又望了望它爪子指向的方向,雖仍有些疑惑,卻還是乖乖點頭:“那行吧,就聽大黃你的。”
他抱着幾塊碎冰,小短腿吧嗒吧嗒地跟着大黃往暖湖另一側走,沒一會兒,注意力便又全落在了自己的“偉大工程”上,小嘴裏哼着不成調的曲子,快活似神仙。
大黃跟在他身後,龐大的身軀有意無意地側轉,將南方那片正緩緩擴散的暗紅天際,徹底擋在了孩童的視線之外。
它回頭,又望了一眼那令人心悸的遠方。劫氣彌漫,殺機遍野,那裏是真正的洪荒,是聖人博弈的棋局,是萬千生靈的煉獄。
而這裏,是暖湖,是冰原之上被無形力量庇護的一方淨土,是一個小祖宗和一只老烏龜的“過家家”。
兩個世界,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界限,涇渭分明地隔開。
大黃不知道這道界限能維持多久,也不知道這場巫妖大劫,最終會蔓延到何等境地。它只是默默收回目光,望着孩童認真堆砌冰塔的側臉,心中因劫氣而生的波瀾,漸漸平息下去。
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着。
它莫名想起一句不知從何處聽來的、頗有些沒志氣的話。
而此刻,它忽然覺得,守着這片淨土,守着這個小祖宗,讓他能繼續無憂無慮地釣魚、吃魚、堆雪龜,便是它這只老烏龜,眼下最該做的、最“頂天立地”的事。
至於量劫?煞氣?
只要別污了暖湖的水,別驚了小祖宗的清夢,便與它這只老龜,毫無幹系。
它甩了甩腦袋,將那些紛亂的念頭盡數拋開,慢悠悠湊上前,用鼻子輕輕幫孩童拱正了一塊歪掉的冰磚。
“大黃!這邊!這邊要再搭高一點!”
“好,來了。來了。”
暖湖微波輕漾,依舊溫柔得像一捧春水。冰塔在孩童的指揮,和大黃(偶爾靠星輝“作弊”)的協助下,一寸寸拔地而起。
南方天際的那抹暗紅,仿佛被這片冰原的皚皚純白,與暖湖氤氳的朦朧水汽輕輕稀釋,漸漸變得遙遠,變得不真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