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耳的鈴聲在寂靜的夜色中顯得格外突兀。
屏幕上跳動的“班主任”三個字。
像是一根針。
扎破了蘇辰剛剛建立起的強者氣場。
但他沒有慌亂。
若是以前。
看到這個名字。
他會下意識地心裏一緊。
會想是不是女兒惹禍了。
會想是不是又要交錢了。
會想自己那幹癟的錢包能不能撐得住。
但現在。
他只是平靜地按下了接聽鍵。
手機貼在耳邊。
動作沉穩。
“喂,你好,是蘇暮雨的家長嗎?”
電話那頭。
傳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語速很快。
帶着幾分明顯的焦急。
甚至還有一絲壓抑不住的火氣。
蘇辰微微皺眉。
精神力提升到12點的他。
能敏銳地捕捉到對方情緒裏的波動。
“我是蘇辰。”
他的聲音平穩有力。
低沉的嗓音通過電流傳過去。
讓電話那頭的女教師愣了一下。
這聲音。
怎麼聽着這麼鎮定?
甚至還有一種……莫名的威嚴?
但她很快就把這種感覺拋之腦後。
現在的重點不是這個。
“蘇先生,這麼晚打擾你很抱歉。”
“但是蘇暮雨這邊出了點狀況。”
“如果你現在方便的話。”
“請立刻來一趟學校。”
“有些事情。”
“我必須當面和你談談。”
女教師的語氣不容置疑。
帶着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嚴厲。
蘇辰沒有問爲什麼。
也沒有推脫。
在這個世界上。
如果說還有什麼能讓他無條件妥協的。
除了那個懂事得讓人心疼的二女兒。
再無其他。
“好。”
蘇辰言簡意賅。
“我現在過去。”
“大概半小時。”
“嘟——”
電話掛斷。
蘇辰把手機塞回口袋。
眼神中的深邃並沒有因爲這通電話而消散。
反而多了一絲凜冽。
如果是以前。
他會誠惶誠恐。
但現在。
他只想知道。
是誰讓他的女兒受委屈了。
蘇辰大步走向那輛黑色的邁騰。
拉開車門。
坐進駕駛室。
點火。
轟——
老舊的發動機發出一聲轟鳴。
雖然車子老。
但在擁有大師級駕駛技術的蘇辰手中。
它就像是被喚醒的野獸。
掛擋。
鬆手刹。
給油。
動作行雲流水。
沒有一絲多餘。
邁騰如離弦之箭般沖出了停車場。
匯入了夜晚的車流。
路燈的光影在車窗上飛快掠過。
蘇辰單手握着方向盤。
目光直視前方。
神情冷峻。
半小時的路程。
在那樣行雲流水的操作下。
硬生生被縮短到了二十分鍾。
……
與此同時。
江北市第二高級中學。
高三教師辦公室。
白色的日光燈管發出“滋滋”的電流聲。
將不大的辦公室照得慘白。
空氣中彌漫着油墨和粉筆灰的味道。
還有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抑感。
靠近窗戶的一張辦公桌前。
站着一個身形單薄的少女。
那是蘇暮雨。
她穿着藍白相間的校服。
校服有些寬大。
顯得她本來就瘦弱的身子更加弱不禁風。
袖口的地方。
已經磨得有些發白起球了。
那是洗了很多次的痕跡。
她低着頭。
雙手死死地絞在一起。
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她的眼睛。
看不清表情。
只能看到她那尖尖的下巴。
還有死死咬住的嘴唇。
在她的對面。
坐着一位四十多歲的女教師。
戴着一副黑框眼鏡。
頭發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
此時。
她正皺着眉頭。
看着眼前的少女。
眼裏的神色很復雜。
有生氣。
有無奈。
但更多的。
是心疼。
她是高三(二)班的班主任。
姓劉。
劉老師把手裏的保溫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發出一聲悶響。
在這個安靜的辦公室裏。
顯得格外清晰。
蘇暮雨的身子。
隨着這聲悶響。
微微顫抖了一下。
“蘇暮雨。”
劉老師嘆了口氣。
語氣裏滿是疲憊。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你是咱們班的學習委員。”
“每次摸底考試都在年級前十。”
“你是咱們班最有希望沖擊重點大學的苗子!”
“在這個節骨眼上。”
“你跟我說你不參加集訓了?”
劉老師越說越激動。
手指敲擊着桌面。
篤篤作響。
“你知道這個集訓有多重要嗎?”
“這是針對高考最後沖刺的提分班!”
“請的都是市裏的特級教師!”
“別人擠破了頭想進都進不來。”
“把你名字報上去。”
“那是學校對你的重視!”
“你倒好。”
“一句話就不上了?”
蘇暮雨依舊低着頭。
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一聲不吭。
只有那微微顫抖的肩膀。
泄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劉老師看着她這副樣子。
心裏更是一陣發堵。
她摘下眼鏡。
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
語氣稍微緩和了一些。
“暮雨啊。”
“老師知道你家裏的情況。”
“但是。”
“現在是高三了。”
“不是高一高二。”
“過完年還有一百多天就要高考了。”
“這一百多天。”
“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一分之差。”
“那就是天上地下!”
“這是決定你人生命運的大事啊!”
“你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掉鏈子呢?”
蘇暮雨的嘴唇咬得更緊了。
一絲血色都沒有。
她當然知道重要。
她比誰都想上這個集訓班。
她比誰都想考個好大學。
只有考上好大學。
才能找個好工作。
才能賺錢。
才能讓爸爸不再那麼辛苦。
才能帶着爸爸離開那個讓人窒息的家。
可是。
錢呢?
集訓費要一千八。
再加上之前的資料費、試卷費。
還有她一直拖欠的半年的補課費。
加起來。
快三千塊錢了。
三千塊。
對於有的家庭來說。
可能只是那個繼姐蘇暮雪的一雙鞋。
或者是媽媽江柔做一次頭發的錢。
但對於現在的爸爸來說。
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還記得。
上次爸爸爲了給她湊五百塊的夥食費。
把抽了好幾年的煙都戒了。
那是劣質的煙草。
五塊錢一包。
爸爸都舍不得抽。
那天晚上。
她看見爸爸躲在陽台上。
撿煙灰缸裏的煙屁股抽。
那一幕。
像刀子一樣刻在她的心裏。
每想一次。
就流一次血。
她怎麼還能開口?
怎麼還能張得開這個嘴?
“老師……”
蘇暮雨終於開口了。
聲音沙啞。
帶着一絲壓抑的哭腔。
“我……我自己能復習。”
“我不笨。”
“我在家也能學好的。”
“真的。”
她抬起頭。
眼圈紅紅的。
眼神裏帶着一絲乞求。
乞求老師不要再逼她了。
乞求老師給她留最後一點自尊。
劉老師看着那雙含淚的眼睛。
心裏猛地一抽。
這孩子。
太懂事了。
懂事得讓人心碎。
她當然知道蘇暮雨爲什麼要退。
不就是因爲錢嗎?
這半年的集訓費。
一直沒交。
都是她這個班主任私底下墊付的。
她從來沒催過。
也沒跟學校說過。
因爲她惜才。
她不忍心看着這麼好的苗子因爲幾千塊錢毀了。
但今天晚自習快結束的時候。
蘇暮雨突然找到她。
把一個信封放在她桌上。
裏面是皺皺巴巴的幾百塊錢。
有十塊的。
有五塊的。
甚至還有硬幣。
那是這孩子從牙縫裏省下來的飯錢。
她說:老師,這錢先還您一部分,剩下的我會慢慢攢,集訓我不去了。
那一刻。
劉老師既生氣。
又難過。
生氣的是這孩子太倔。
難過的是這世道太難。
“你自己復習?”
劉老師把眼鏡重新戴上。
聲音又嚴厲了起來。
“你在家復習能有學校的學習氛圍好?”
“你在家遇到不懂的題問誰?”
“問你爸嗎?”
提到蘇辰。
劉老師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她雖然沒見過蘇辰本人。
但關於蘇暮雨家裏的情況。
她多少聽說過一些。
父母感情不是很好。
父親是個被裁員的中年人。
據說還在送外賣?
或者是當保安?
反正就是那種處於社會底層。
連自己都顧不好的男人。
這種家庭環境。
能給孩子提供什麼支持?
除了拖後腿。
還能幹什麼?
“暮雨。”
“你也別怪老師說話直。”
“我知道你是心疼你爸。”
“不想給他增加負擔。”
“但是你想過沒有。”
“你現在的省錢。”
“是在透支你的未來!”
“如果因爲這一千多塊錢。”
“你沒考上重點。”
“哪怕是掉了一個檔次。”
“你將來的損失。”
“是一千塊錢能補回來的嗎?”
“那是幾十萬!”
“甚至是幾百萬的差距!”
蘇暮雨低下頭。
眼淚終於忍不住。
一顆一顆地砸在地上。
濺起小小的水花。
她何嚐不知道這個道理?
可是。
未來太遠。
而生存太近。
現在的每一分錢。
都是爸爸的血汗。
她不忍心。
真的不忍心。
看着她掉眼淚。
劉老師的心也軟了下來。
她站起身。
走到蘇暮雨身邊。
輕輕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
“行了。”
“別哭了。”
“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我已經給你爸打電話了。”
“他一會兒就到。”
聽到這話。
蘇暮雨猛地抬起頭。
臉上寫滿了驚慌。
“老師!”
“你怎麼……怎麼給他打電話了?”
“不要啊!”
“我不想讓他知道!”
“我自己能解決的!”
“求求你了老師!”
“別讓他來!”
“他最近身體不好……”
“他很難的……”
蘇暮雨抓着劉老師的胳膊。
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
眼神裏滿是恐懼。
她怕。
她怕看到爸爸那充滿愧疚的眼神。
她怕聽到爸爸那沉重的嘆息。
她怕爸爸爲了這筆錢。
又要去低聲下氣地求人。
又要去沒日沒夜地幹活。
她寧願自己受委屈。
也不想讓爸爸再彎一次腰。
劉老師看着反應這麼激烈的蘇暮雨。
心裏更是嘆了口氣。
這是多好的閨女啊。
那個當爹的。
到底是積了什麼德。
能生出這麼個貼心的小棉襖?
怎麼就不知道珍惜呢?
怎麼就混成了這副德行呢?
“胡鬧!”
劉老師板起臉。
“這麼大的事。”
“不跟你家長說跟誰說?”
“你還是未成年人!”
“你的監護人是他!”
“他有責任也有義務供你上學!”
“一會你爸來了。”
“我必須得好好跟他嘮嘮。”
“現在都什麼年代了。”
“一個家裏。”
“再怎麼困難。”
“也不至於連這一千多塊錢都拿不出來吧?”
“就算去借。”
“去要。”
“哪怕是去賣血!”
“也不能耽誤孩子的前程啊!”
劉老師的話語裏。
帶着幾分文人的清高。
也帶着幾分不知人間疾苦的天真。
在她看來。
一千多塊錢。
真的不多。
也就是一件稍微好點的衣服錢。
或者是一頓像樣的飯錢。
怎麼就能難倒一個大男人呢?
哪怕是去送外賣。
跑幾天也就掙回來了吧?
除非。
那個男人根本就不想出。
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女兒。
想到這裏。
劉老師的眼神冷了下來。
她已經做好了準備。
一會兒那個“無能”的父親來了。
她一定要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
好好地批判他一番。
讓他知道知道。
什麼叫責任。
什麼叫父愛。
蘇暮雨鬆開了手。
無力地垂在身側。
眼裏的光。
一點點黯淡下去。
完了。
都完了。
爸爸來了肯定會很難堪。
老師肯定會說話很難聽。
爸爸的自尊心那麼強。
肯定會受不了的。
都怪我。
都怪我沒用。
如果我能自己賺錢就好了。
如果我能像姐姐那樣……
不。
不能像姐姐那樣。
蘇暮雨咬了咬嘴唇。
把那個念頭壓了下去。
辦公室裏。
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牆上的掛鍾。
發出“噠、噠、噠”的聲音。
像是在倒計時。
等待着一場即將到來的“審判”。
窗外。
夜色如墨。
寒風呼嘯。
吹得窗戶玻璃微微震動。
蘇暮雨縮了縮脖子。
覺得有些冷。
那種冷。
是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
讓她忍不住想要抱緊自己。
就在這時。
樓道裏。
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沉穩。
有力。
每一步。
都像是踩在蘇暮雨的心尖上。
“噠。”
“噠。”
“噠。”
腳步聲越來越近。
最後。
停在了辦公室的門口。
“篤篤篤。”
三聲敲門聲響起。
不急不緩。
很有節奏。
蘇暮雨的身子僵硬了。
她不敢回頭。
不敢去看門口的那個人。
劉老師推了推眼鏡。
深吸了一口氣。
調整了一下坐姿。
臉上擺出了一副嚴肅的表情。
像是即將奔赴戰場的將軍。
她要看看。
這個讓女兒如此維護。
卻又如此“不負責任”的父親。
到底是個什麼貨色。
“請進。”
劉老師冷冷地開口。
門把手轉動。
那扇有些掉漆的木門。
被緩緩推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