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半。
出租屋的燈開得比平時亮了一點。
牆上那張用膠帶歪歪斜斜貼着的紙，被江不驚又重新撫平了一遍，上面幾個字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認真：
【直播主題：社畜不想死】
【希望點：給自己留一個明天的期待。】
白悠悠托着腮，飄在天花板附近繞圈：“你緊張啊？”
“廢話。”江不驚對着攝像頭調焦，“昨晚那叫試播，今天這個才是正式項目首秀。上面看着呢。”
說到“上面”，他下意識瞟了一眼客廳角落。
角落空空如也，但白悠悠知道，就在那塊陰影裏躲着一塊只有她能看見的系統監控小圖標，正不停閃爍——
【文明嚇人項目·在線監聽：已連接】
“你放鬆點。”她小聲說，“頂多是寫檢查，不會直接把你拖去地府。”
“你確定？”江不驚懷疑，“萬一你們那兒突然需要陽間顧問？”
“我們那邊顧問多了。”白悠悠道，“缺的是肯加班的正式工。”
“……”
這話一出，人間、陰間的勞動市場荒誕地統一了一秒。
設備調整好，時間也差不多了。
江不驚深吸一口氣，熟練地露出鏡頭前的招牌笑容：
“兄弟們，晚上好——”
直播間界面瞬間亮起來，一條條熟悉又陌生的ID跳出來：
【打工魂001】：搶到前排！
【今晚不想熬】：來了來了，看看怎麼活到明天。
【社畜不想死】：這個標題有點頂。
【我只是路過】：看見“女鬼搭檔”就點進來了。
“歡迎來到《社畜不想死》第一期。”
江不驚頓了頓，很認真地重復了一遍主題，好像怕誰沒聽清，“今天，我們嚐試做一個——”
他看向左邊，像是在對誰使眼色。
“社畜靈異家訪（試點）。”
彈幕立刻炸開：
【？？？】：家訪？要查我作業嗎？
【我家不行】：太亂了，女鬼看了都得勸我先收拾。
【靈異家訪有點好笑】：鬼來你家檢查安全隱患。
【你們真敢玩】：小心被平台當公益節目推。
“簡單說——”
江不驚抬手比了個圈，“今天我們會連麥幾個願意露臉（或者只露房間）的朋友。”
“讓我們的文明嚇人項目實習女鬼，幫你們檢查一下，日常生活裏有沒有那種——”
他找了個不太嚇人的詞：“容易讓你‘先下班、後下輩子’的小雷區。”
彈幕：
【先下班後下輩子】：這話太陰間了。
【但很真實】：我昨晚就在工位上差點睡過去。
【那快點家訪】：我現在就趴在工位上。
“好，那我們先連第一位。”
江不驚點開事先征集好的連麥申請。
系統面板在白悠悠面前同時彈出一行小字：
【本場連麥對象：
① 城市白領（加班中）；
② 夜間外賣員（送單途中）；
③ 夜班護士（醫院內）。
提醒：請控制驚嚇等級，避免引發群體性辭職。】
“控制驚嚇等級就算了。”白悠悠嘀咕，“群體性辭職你們也管？”
【系統回復：
人類社會突然少太多社畜，對地府反而是壓力。
請理解基層窗口工作量。】
“……”
白悠悠決定閉嘴，免得真被抓去地府政務大廳實習。
一、第一站：工位上的女生宿舍
屏幕上彈出一張略帶糊光的視頻畫面。
鏡頭對着的是一塊電腦屏幕，Excel和PPT並排開着，右下角小窗口裏，是主人的臉——
二十多歲，看上去挺清秀，就是眼下那兩個黑眼圈，比她背後的文件夾還沉。
“主播好。”她朝鏡頭揮揮手，又有點局促，“那個……我現在還在公司，聲音不敢太大。”
“辛苦了辛苦了。”江不驚語氣和善，“自我介紹一下？”
“嗯……我叫林朵。”她壓低聲音，“互聯網公司運營，今天是……第十三天連着加班。”
彈幕立刻炸鍋：
【第十三天？？】：這是搞連載？
【運營姐妹抱抱】：我懂你，我也懂你領導。
【互聯網盤子小】：命大才能卷下去。
“現在是——”江不驚看了眼屏幕角落，“晚上八點五十？”
“嗯。”林朵苦笑，“我們這邊不算太晚，有時候十一點才散。”
她把攝像頭切了個方向，給大家看自己的工位。
屏幕、鍵盤、鼠標，桌上擠着三只咖啡杯，一杯還沒喝完，一杯已經長出咖啡渣上的小泡沫，最後一杯不知是昨天還是前天的。
旁邊堆着一疊便利貼，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待辦事項，黃色的紙上寫滿了紅字。
“……”
白悠悠在一旁看得眉頭輕輕皺起來。
那場景，簡直是她死亡現場的高清重置版。
系統悄悄在她視野裏抖了一下：
【檢測到宿主心率波動——哦忘了，你沒心跳了。
但你情緒波動明顯，請注意調整狀態。】
“閉嘴。”她對系統翻了個白眼。
“我們先做個小檢測吧。”江不驚努力保持語氣輕鬆，“根據聯合項目組的流程，第一步——”
他故作鄭重：“讓女鬼搭檔幫你找環境裏的‘猝死雷區’。”
林朵愣了一下，下意識左右看看。
她當然看不到白悠悠，只能聽到一個軟綿綿的女聲在耳機裏響起：
“我先聲明一下，我是溫和審查，不會給你貼封條。”
“……”
這聲線和語氣，反而讓她放鬆了點。
“好，那你幫我看看？”她試探着說。
“首先——”
白悠悠飄近一點，對着屏幕湊過去，“你左下角那個插線板。”
鏡頭跟着移動，果然一個插線板躺在桌腳，五六個插頭擠在一起，邊上還堆着一團扯不開的線。
“你這插線板已經超負荷了。”白悠悠評價，“再插兩個就可以自發光當聖誕樹了。”
彈幕笑瘋：
【聖誕樹哈哈哈哈】：我插座也是這種配置。
【真實還原】：腳下一團線，電死算工傷嗎？
【女鬼很有經驗】：感覺她說的是親身經歷。
“第二個。”
白悠悠視線一偏，“你那杯已經涼到結冰的咖啡。”
林朵有點不好意思：“這杯……上午的。”
“你早上九點喝了一半，十點被叫去開會，回來繼續喝，十一點又被喊去臨時需求——”
白悠悠說着說着，自己愣了下，“怎麼感覺我都能背你的日程。”
林朵也愣了：“你……你以前也在互聯網？”
“我以前的工位比你更遠一點。”白悠悠含糊過去，“總之——”
她清了清嗓子：“第一個垃圾但有用建議：
——別讓自己一天的攝入全靠咖啡。
哪怕吃兩塊餅幹，也比空着肚子硬撐好。”
彈幕：
【記下來了】：女鬼發出來的養生建議，有點說服力。
【我去拿點餅幹】：突然想對自己好一點。
【解釋一下】：爲什麼鬼都這麼關心凡人的血糖。
“第三個雷區。”
白悠悠看着屏幕上的PPT，忽然說：“你可以把文件先保存了。”
“啊？”林朵一愣。
“我認真的。”白悠悠語氣難得嚴肅，“你現在臉色，已經到了我死前那種‘眼睛睜着但腦子不在線’的程度了。”
“你再做下去，PPT質量也好不到哪去。”
“第二個垃圾但有用建議：
——在你已經快撐不住的時候，
先保存，備份，發自己一封郵件。
然後，允許自己下班。”
林朵低頭，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時間。
“可是……”她下意識說，“領導還沒說可以走。”
這句話說完，她自己都覺出了一股熟悉的心虛。
“那你給他發個消息。”
白悠悠幹脆，“就一句——”
她清清嗓子，用一種非常正常、非常“打工人模板”的語氣念道：
“‘這邊版本已經初步調整完成，今天狀態不太好，先下班，明早九點再優化。’”
“……”
“你放心，他看完頂多回個‘嗯’，或者不回。”白悠悠淡淡說，“你死在工位上，他也就發個‘辛苦了，RIP’。”
彈幕靜了一瞬。
【有點重】：但好像……很真。
【我老板確實是這種人】：哈哈……哈。
【突然心裏發酸】：我也好久沒敢發‘我先下班’這種話了。
林朵把手放在鍵盤上，懸了幾秒，沒有打字。
“我怕……”她小聲說，“以後評績效的時候記在心裏。”
“你不下班，他記在心裏。”
白悠悠接話，“你突然倒下去，他記在朋友圈裏。”
“你看——”她語氣慢慢柔下來，“你怎麼選，都在別人心裏留下點東西。”
“那不如，先在自己心裏留一點。”
“……”
林朵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她非常慢、非常慢地打開郵箱，敲下那句模板一樣的文字。
【版本已初步調整完成，今天狀態不太好，先下班，明早九點再優化。】
她猶豫了足足十秒，才按下“發送”。
系統在白悠悠面前亮起小小一行字：
【檢測到你引導人類進行“溫和拒絕性表達”。
文明服務維度 +2。
當前：3/100。】
“那……那我現在，可以走了嗎？”
林朵自己問完，自己先笑出一口氣。
“可以。”江不驚在旁邊接上，“你這是得到地府官方認證的。”
“但是——”白悠悠突然插嘴，“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嗯？”
“你今天回家後，給自己定一個特別小的期待。”
她慢慢說：“比如——明天早上，要喝一杯熱豆漿。或者，給自己買一個你看到會笑一下的小東西。”
“這個期待不能跟KPI掛鉤，不能跟領導掛鉤，只能跟你一個人掛鉤。”
“行嗎？”
林朵盯着屏幕，眼睛有一點亮光又有一點溼。
“行。”她點點頭，很認真，“那我……明天早上去公司樓下那家早點攤，買一杯現磨豆漿。”
“再要一個肉包。”
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個條件，“兩個肉包。”
彈幕：
【好，好，一個期待兩只包】：聽着很香。
【我也要給自己定一個】：明早不給老板罵哭。
【突然覺得活着也沒那麼糟】：至少還能吃肉包。
“那就說好了。”
白悠悠笑起來，“你這頓豆漿肉包，是我們‘人鬼聯合項目組’贊助的。”
“怎麼贊助？”江不驚小聲吐槽，“我們前面的禮物還沒提現。”
“用精神贊助。”白悠悠理直氣壯，“錢你自己出，精神我來發。”
“……”
林朵笑出聲來，笑得肩膀還抖了一下。
“好，那我下班了。”她站起來，拿起包，“謝謝你們。”
她關掉攝像頭的那一瞬間，背景裏的辦公區空蕩蕩的，只剩下幾盞節能燈還亮着。
——看上去就像一個大型“社畜存放倉庫”。
只不過，這一次，有一個人提前被放了出來。
二、第二站：夜路上的小電動車
“下一個。”江不驚吸了口氣，點開第二個連麥。
畫面一晃，一陣風聲直接沖進大家耳朵裏。
鏡頭對着馬路，一串串昏黃的路燈從畫面兩側飛快後退，偶爾能看到路邊便利店、快餐店、路口外賣小哥堆積的身影。
“哎，哥！”對面傳來一個帶風的嗓子，“是我，是我！”
“先別說話。”江不驚臉色一變，“你先靠邊——別邊騎車邊直播！”
彈幕齊刷刷：
【啊這】：安全守則第一條。
【外賣小哥在線】：兄弟你先刹車好吧。
【鬼都怕你這樣】：你這樣很容易提前跟女鬼見面。
“好好好。”
對面那位明顯一愣，立刻一邊說話一邊拐到路邊，把車停在一家還亮着燈的小店門口。
鏡頭終於穩定下來。
能看見那人穿着黃色外賣服，頭盔扣歪了一點，額頭上全是汗，身後的保溫箱邊緣都磨得發白。
“這麼晚了還送？”江不驚問。
“嗐，這不正常操作嘛。”外賣小哥笑笑，“我叫孫齊，現在九點多，還有三單沒送。”
他比了比自己的電瓶車：“多幹點，多賺點。”
“那你現在在哪條路？”白悠悠問。
“城南那邊。”孫齊掏出手機看了眼訂單，“待會要跑到北三環。”
“你們這城市，北三環離城南……”江不驚下意識算距離，“你是電動車還是飛機？”
“習慣了。”
孫齊說得很輕，“多跑一點，就有錢給我媽寄回去。”
彈幕：
【唉……】：又是孝子型打工人。
【外賣小哥辛苦了】：我每次下單都會說謝謝。
【突然不想催單了】：我等得起。
“我們按照流程來。”江不驚看看時間，“女鬼搭檔，幫我們看看他的——安全隱患。”
“這個最簡單。”
白悠悠一眼就盯上了他的頭盔，“第一個垃圾但有用建議：
——頭盔不要只扣一半。
你不是裝飾品，你是要保護頭的。”
彈幕笑成一片：
【說得好】：頭盔不是發箍。
【我身邊好多都不扣好】：真的別這樣。
【女鬼懂行】：她大概見多了。
孫齊愣了一下，趕緊把頭盔重新扣緊，拉低了一點：“這樣行了吧？”
“嗯。”白悠悠滿意，“至少你如果真摔了，我也好有點心理安慰。”
“你這話真安慰人。”江不驚無奈。
“第二個。”
白悠悠眼睛往那輛電瓶車下一掃：“你腳邊那瓶飲料，別放那兒。”
鏡頭往下一移，一個半喝完的能量飲料瓶卡在腳踏跟刹車中間，看着就危險。
“這個？”孫齊撓撓頭，“方便嘛，一會兒渴了隨手就能拿。”
“第二個垃圾但有用建議：
——不要在需要集中注意力的地方，
塞一堆‘順手但危險’的小東西。”
白悠悠說，“你不渴沒事，一渴腳一踢，一卡刹車，你就真的順手去地府了。”
孫齊被她嚇到笑：“行行行，我現在就扔。”
他下車，把那瓶飲料塞進路邊垃圾桶。
白悠悠看着那動作，忽然有點滿意——
這種立刻執行的小動作，是她生前很少有的。
她經常是：“知道不該這樣，但下一次還這麼幹。”
“第三個。”
她想了想，“你今天剩幾單？”
“三單。”孫齊看了看時間，“還有一單十點半前，一單十一點前，還有一單是……凌晨零點前。”
“零點前？”江不驚皺眉，“老板這麼安排？”
“平台嘛。”孫齊聳肩，“我也知道很晚，但那單小費高。”
“第三個垃圾但有用建議：
——別每次都選最難、最累、最好賺那條路。”
白悠悠突然認真，“你偶爾給自己留一條近一點的路，早點回家，不算對不起誰。”
“你要是每次都選最拼的那一個，總有一天，你會把自己選沒。”
孫齊沉默了兩秒。
“那我取消？”他有點糾結，“這個會影響評分。”
“你可以——”白悠悠想了想，“先今天不取消。”
孫齊：“？”
“今天這單當我們人鬼聯合項目組給你的福利。”她說得很認真，“但你要答應我們，從明天開始——”
“給自己每天留一單，是‘早點回家單’。”
“可以是順路的，可以是近一點的，總之是，你給自己選的，不是平台幫你選的。”
孫齊握着手機的手，慢慢收緊了一點。
“行。”
他點頭，露出一個有點少年氣的笑：“那我明天開始，每天給自己選一單——早點回家單。”
彈幕刷屏：
【我也要】：每天給自己留一點“早點回家”。
【這建議說到心裏了】：總想着多賺一點，真的忘了自己還要命。
【女鬼KPI完成得不錯】：領導可以給她加雞腿。
這時，系統悄悄彈出一條給白悠悠看的提示：
【可爲該對象臨時調整“運氣值”。
是否給予一次“小驚喜”？】
“小驚喜？”白悠悠挑眉，“啥玩意？”
【說明：
非重大命運幹預，僅在當前可選訂單中，
增加一條“近、價不差、評價好”的路線權重。】
白悠悠心一熱：“點。”
“孫齊。”她試探地說，“你現在刷新一下訂單列表。”
“啊？”孫齊一愣，還是照做了。
電瓶車把手機固定在支架上，屏幕上那簡陋的訂單界面刷新了一下——
原本排在第二的那單遠距離高價單，被頂到了下面；
最上面跳出一單備注“離你很近”的訂單，價格不算最高，但很穩定。
“哎？有一單……就在附近。”孫齊驚訝，“而且挺劃算。”
“那就接它。”白悠悠笑，“今天回家路上少騎兩公裏，多喘幾口不帶風的氣。”
孫齊愣了一下，突然用力點了“接單”。
“好。”他說，“那我先去送這單。”
“注意安全。”江不驚提醒，“慢一點沒事，人沒了是大事。”
“放心。”孫齊笑着對着屏幕揮手，“我現在頭盔都扣緊了，瓶子也扔了，還有一單期待在前面。”
“什麼期待？”白悠悠問。
“給自己買一杯熱奶茶。”他想了想，“之前舍不得，每次都路過看別人拿。”
他笑起來，大大咧咧：“今天多賺點，我就買一杯。明天……就先不加，先看這杯值不值。”
彈幕：
【我也要奶茶期待】：突然覺得很溫暖。
【小期待+1】：給自己買杯不加班的奶茶。
【今晚直播好怪】：明明在講鬼，卻讓我想活久一點。
連麥結束時，畫面裏那輛小電動車重新駛回路上，燈光一盞盞從他身邊掠過。
白悠悠看着，小聲說了一句：“慢點騎。”
風在畫面裏帶來一陣沙沙聲，好像誰在遠遠應了一句：“好。”
三、第三站：醫院裏沒睡着的夜
第三個連麥，比他們預想的要安靜許多。
畫面剛打開，是一間小小的護士休息室。
白牆，舊沙發，一盞黃燈。牆上貼着健康宣傳海報，還有幾張排班表。
鏡頭前一個扎着馬尾的小護士躺在沙發上，穿着粉色護士服，腳邊放着一只保溫杯，杯蓋沒蓋嚴，水汽冒出來，模糊了鏡頭一角。
“主播好。”她壓低聲音，笑得有點疲憊，“我叫陳晚，是值夜班的小護士。”
彈幕：
【醫院夜班】：這場景就挺靈異。
【小護士好辛苦】：白天黑夜顛倒。
【尊重每個夜班的人】：真的。
“你現在是……幾點下班？”江不驚問。
“明早八點。”陳晚看了看牆上的鍾，“現在才剛過十點。”
“小夜。”白悠悠判斷，“你後面還有很多小時。”
陳晚沒聽出“鬼”的意思，只是點點頭：“習慣了。”
她把鏡頭稍稍轉了點，露出門外長長的走廊，一排排門關着，燈光算不上亮，但也不算陰。
“我們這邊其實沒你們想象的那麼恐怖。”她笑笑，“真正恐怖的是——”
她指指自己眼下的黑眼圈：“生物鍾。”
彈幕笑中帶淚：
【生物鍾才是最大boss】：我現在是三班倒。
【夜班姐妹抱抱】：我們都在跟身體商量。
【小護士溫柔又堅強】：突然想說一句辛苦了。
“我們照流程來。”江不驚說，“女鬼搭檔，輪到你了。”
“哈嘍。”白悠悠輕輕打招呼，“放心，我不會從你們病房門縫爬進去的。”
陳晚愣了一下：“你們這個節目……設定挺細。”
“設定還挺真實的。”白悠悠心想。
她掃了一圈畫面，很快就看到幾個熟悉的東西——
長時間保持開啓的大燈、桌上隨便丟着的止痛藥、床頭隨手插着的手機充電器。
“先說燈吧。”她提醒，“你們這燈是不是一直這麼亮？”
“嗯。”陳晚點頭，“爲了值班方便。”
“第一個垃圾但有用建議：
——能不能在你輪到同事巡夜時，
自己這邊先關十分鍾燈，閉目養神。”
“十分鍾很短。”白悠悠說，“但你的眼睛會謝你。”
陳晚想了想：“我們現在剛好是同事巡病房的時間，我這邊……確實可以關一會兒。”
她起身，把牆上的開關按了一下。
休息室瞬間暗下來，只剩下門外走廊透進來的那點淡光。
“這樣，會不會……你們拍不到？”她下意識問。
“拍不到更好。”江不驚笑，“說明我們今天真的幫你休息了一會兒。”
彈幕：
【好暖】：他真的讓她關燈了。
【這才是靈異節目的正確打開方式】：關燈睡覺。
【我也要關一下】：等會兒……我看完這個再關。
“第二個。”
白悠悠看着那只保溫杯，“你杯子裏泡的什麼？”
“菊花枸杞。”陳晚有點不好意思，“網上都這麼說。”
“你們人類真的很愛菊花枸杞。”白悠悠感嘆，“但——”
“第二個垃圾但有用建議：
——夜班的時候，別狂灌水。
否則你凌晨三點會被自己的膀胱叫醒。”
“你這個建議有點具體。”江不驚被逗笑。
“我以前夜裏寫代碼的時候……”白悠悠輕聲，“就因爲喝太多水，凌晨三點起來三次。”
“我把每一次當成系統強制幫我拉回現實的小提醒。”
她頓了頓，輕輕補了一句：“但那會兒我沒聽懂。”
陳晚低頭，笑出聲：“那我……慢慢喝。”
“第三個。”
白悠悠猶豫了一下，“這個不是關於身體，是關於心情。”
“你們在醫院夜班，應該見過很多……”
她頓住，換了個詞，“很多‘離開’。”
陳晚沉默了兩秒，點點頭：“嗯。”
“你會不會，有時候，覺得自己做什麼都不夠？”白悠悠問。
陳晚愣了一下。
“有時候。”她說，“會覺得——爲什麼我沒早一點發現病情變化。”
“或者，爲什麼我當時沒有多看一眼他的臉。”
她笑了一下，笑容裏有點別扭的自嘲：“好像只要再……再多做一點，就能改變結果。”
彈幕：
【我懂】：不止是護士，我們很多人都這樣想。
【那是你認真】：才會覺得自己不夠好。
【心疼小護士】：別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
“第三個垃圾但有用建議：
——不要把‘所有的結局’，都算在自己頭上。”
白悠悠緩緩說：“有人活下來了，會感謝你。有人沒活下來，不是怪你，也不是你救得不夠。”
“有時候，結果是早就寫好的。”
“你能做的，是在那幾小時裏，不讓他們太難過。”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莫名很穩。
像是一個看過“結果”的人，再回頭看一段已經放完的電影。
陳晚低下頭，捏着保溫杯的手有一點抖，又穩住。
“那你呢？”她忽然問，“你……你走的時候，有人陪着嗎？”
彈幕一靜。
白悠悠愣了一瞬。
“我啊。”她笑了笑，“我猝死在工位上。”
“我那時候整層樓只剩我一個人。”
“電腦屏幕不太給力，白光弄得我眼睛疼。頭有點暈，心跳越來越快——”
她頓了頓，忽然停下。
停了幾秒，她換了個輕巧的口吻重新開始：“不過現在想想——”
“也算利索，不給別人添麻煩。”
“當然，這不值得提倡。”她迅速補了一句，“所以我現在在這兒，努力讓別人別走我那條路。”
陳晚抿了抿嘴：“如果你當時在我們醫院……”
“那你就會很忙。”江不驚搶先打斷，“你還得給她插監護儀，叫醫生，忙前忙後，吃不上飯。”
他笑着說：“現在你至少，還能躺在沙發上，關燈十分鍾，喝一口菊花枸杞。”
彈幕：
【說得對】：活着的人要緊。
【鬼在努力，活人也要努力】：別把自己累趴。
【這一段有點戳】：鼻子有點酸。
“最後一個問題。”白悠悠輕輕問，“你今天的‘小期待’是什麼？”
陳晚愣了愣。
“小期待？”
“嗯。”白悠悠說，“我們今天給每個人，都發一個‘明天的小期待’。”
“可以很小。”她提醒，“不能跟KPI掛鉤，不能跟病房數據掛鉤，只能跟你一個人掛鉤。”
陳晚想了好一會兒。
“我……明天早上下班回家的路上，想去看一下醫院後面那棵銀杏樹。”她說。
“我值夜班老是從側門進出，很少走那條路。”
“聽說今年葉子黃得特別好看。”
她笑笑：“我想明天早上，太陽剛出來的時候去看一眼。”
彈幕：
【很好】：這就是生活的小期待。
【銀杏葉太懂了】：黃得像加了濾鏡。
【我明天也去看樹】：雖然不是同一棵。
“那你記得帶手機。”江不驚說，“拍一張給我們看。”
“好。”陳晚點頭。
她抬手關了攝像頭，休息室又只剩下昏黃的光。
休息室門縫下透進來一點走廊的亮，那亮有點冷，也有點安穩。
小小的屏幕暗下來以後，仿佛仍有一只看不見的眼睛，在那頭看着她。
不是盯着，而是守着。
直播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兩個多小時。
彈幕從一開始的哈哈哈、臥槽，慢慢變成一句句“我明天也想——”，最後又悄悄回到輕鬆的玩笑。
最後一個連麥結束後，江不驚看了眼在線人數，心裏忽然沒那麼緊繃了。
“今天差不多就到這兒。”他對着鏡頭笑，“按我們項目組的規定——”
“最後要送大家一條‘希望點’。”
他看了眼牆上那張紙，又看了看屏幕前一串串ID。
“希望點就是——
今天睡之前，給明天的自己，留一個特別小的期待。”
他一條條念彈幕裏剛剛出現的：
“明天早上喝一杯熱豆漿；
明天不遲到；
明天不罵自己；
明天穿一件喜歡的衣服；
明天看一眼路邊的樹；
明天下班前，不帶工作回家。”
“隨便哪一個都行。”他笑，“只要是，爲了你自己。”
彈幕刷屏：
【那我寫了】：明天中午出去曬太陽五分鍾。
【我的是】：明天不跟同事互相比慘。
【我想】：明天給爸媽發一句今天也挺好的。
【我就】：明天不把手機帶進衛生間加班。
這時候，一道女聲懶洋洋地接上：
“還有一個——”
白悠悠的聲音從麥裏響起，帶着一點笑，“明天，不要在洗手間裏暈倒。”
“至少……”她咳了一聲，“換個更好看的地方。”
彈幕又是一陣笑罵：
【你能不能別這麼真實】：嚇人。
【太會了】：廁所猝死是我的噩夢。
【你這就是有人味的嚇人】：我記住了。
系統悄悄在她視野裏亮起一串綠色的數據：
【本場直播小結：
連麥對象：3人
輕度靈異互動：洗碗延伸、訂單權重調整、環境燈光優化（合規）
輸出垃圾但有用建議：≥3條（已記錄）
希望點覆蓋人群：≥3000人（估算）
綜合評價：
——驚嚇指數：中低
——娛樂指數：中
——溫度指數：高
建議：持續觀察，建議立項爲長期欄目。】
最底下，還有一行小字：
【項目組內部評論：
——實習女鬼對白領、夜班從業者有強共情，適合繼續負責相關人群。
——陽間UP主具備一定現場控場能力，但需注意作息問題。
（注：其連續晚睡已接近猝死風險線，請宿主適度幹預。）】
“你看。”白悠悠瞄了一眼，冷不丁冒出一句，“上面點名說你——讓你早點睡。”
“啊？”江不驚愣了，“地府還給我發健康提示？”
“你現在是我們項目組資產。”白悠悠正經，“你死了，我們項目算工傷。”
“……”
這理由，說服力詭異地強。
“行，那今天就早點睡。”他打了個哈欠，對着鏡頭揮手，“兄弟們，我們下次再見——”
“今天的課後作業是：
——睡前給自己寫一句明天的小期待。”
“交作業方式——”白悠悠補刀，“明天還活着。”
彈幕齊刷刷：
【收到。】
【收到＋1。】
【收到＋10086。】
直播結束按鈕按下，屏幕暗了不少。
出租屋裏只剩下日光燈的冷白和電腦風扇嗡嗡聲。
白悠悠飄到牆邊，看了一眼那張紙上歪扭的字。
“哎，其實……”她小聲說，“我當時要是也給自己留一個小期待，說不定那天會稍微猶豫一下。”
“比如？”江不驚收拾設備，隨口問。
“比如——”
她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比如我大學時期就想買的一雙鞋，一直舍不得。”
“我可能會想：再撐兩天，等發工資那天去買。”
“然後呢？”他接着問。
“然後說不定，會死在去買鞋路上。”她笑，“不過怎麼着，也多看兩眼太陽。”
“……”
“你呢？”白悠悠忽然反問，“你明天的小期待是什麼？”
江不驚想了好一會兒。
“明天上午不看後台數據。”他說，“上午，留給自己睡懶覺。”
“這也太小了。”她嫌棄。
“但對我來說挺大的。”他說，“不被數字支配，也是一種期望。”
白悠悠盯着他看了兩秒，忽然笑了。
“那行。”她說，“我明天早上叫你起床。”
“你別。”他條件反射，“你叫醒的方式會不會太陰間？”
“放心。”
她晃着腳在空中躺下：“我會用很文明的方式。”
“比如？”
“比如在你耳邊輕輕說——”她慢吞吞地念：“‘起床啦，下床吃早餐，不然猝死算工傷。’”
“……”
“不對。”她又改了一句，眼睛亮晶晶的：
“‘起床啦，你還有小期待沒完成。’”
江不驚怔了一下。
“這句還行。”他承認，“不嚇人。”
“那就這麼定了。”
窗外的夜漸漸深了，樓下的便利店關了燈，樓道裏最後一聲關門聲也停了。
出租屋裏，一人一鬼各自保持着一種奇怪的清醒：
一個在關電腦、洗杯子；
一個在系統面板上勾選“本日任務完成”。
數據緩慢滾動，遠處城市的燈光慢慢稀疏。
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一條記錄悄悄被存檔：
【文明嚇人試點·案例編號：0002
標題：《社畜不想死——靈異家訪（試點）》
狀態：進行中
備注：
——有笑聲，有嘆氣，有一點點想活下去的念頭。】
